墜崖

 

金暉始鑲於谷壑,山巔若浮於雲海,百峰千巒中,獨有一塊奇岩朝日昇方位突伸,其形宛如一隻結滿瘡痂的巨掌,指尖處淩空高懸,看上去岌岌可危。

 

偏有二匹騾子窩在這恰似掌心的石台中央,畜生倒也知蹄下地勢險惡,八條腿是動也不敢動,驚恐的眼神不住瞧向居然還敢駐足在斷崖邊緣的主人們。

 

那是一位膚色黝黑的少年以及立在他身後的長髯男子,儘管登高風緊,霜氣襲人,依然沒能影響他們遠眺天際盡頭的興致,無比壯瀾的視野,沖散了瀕臨深淵的膽寒。

 

「雖然,只需再多跨半步就能讓我粉身碎骨,我卻不覺得害怕。」少年撥開被吹亂到眼前的髮絲,上身微微前傾,探頭望入懸崖下那一片深不見底的霧白世界。

 

「你相信嗎?爹,兩川的武林中人都謠傳,五十年前叱吒風雲的邪聖劍賀翼飛,二十歲那年曾經被仇敵逼落這『佛手崖』,沒想到非但大難不死,更意外尋獲了谷底一處祕境得以修習蓋世神功,後來他重出江湖,手刃宿敵,得償所願之後,便選擇回秘境隱居,終了餘生,而記載他一身武功的那本嶽魔劍譜,也被他埋葬在深谷內。」

 

長髯男子眉間皺起粗紋,說道:「……害人匪淺的莫過於此類謠言,在客棧裡你不是也聽人們說了,這山裡的樵夫每年都會在谷底發現凌亂飛濺的血肉肢體,沒有一具能留下全屍,有的甚至被狐狼咬得支離破碎,慘不忍睹。佛手崖不過是世間失意者尋求短見的歸宿罷了……摔落此崖,除了死亡一無所有。」

 

「不,孩兒認為傳說總有幾分道理存在,墜崖摔死的那些人只是沒這緣份而已,我在想,只要能夠勘破通往祕境的法門,就可以取得賀翼飛的秘笈,甚至於那位前輩尚在人間也說不定,爹,到那時,我就可以讓我們易家莊名揚天下了。」

 

「羽晨,你年紀輕輕,怎可有這等貪念,習武當以為務實為先,唯有日積月累的苦練才是真正的成就,一昧妄求終南捷徑,豈不荒唐!」

 

羽晨沉默以對,心裡卻依舊為那個能夠讓人一夕無敵的幻夢所著迷,不禁癡癡地對著空蕩的幽谷發愣,良久,直到毫無預警的一陣冷顫才使他回過神來。

 

「……開始有些兒涼意了,我們走吧……爹?」正當羽晨一轉身,赫然瞧見父親橫擋在僅容一人立腳的回頭路上,面容異常嚴肅。

 

「您怎麼了?」羽晨疑慮乍起,隨即又猛然領會,說道:「爹,您這回單單命孩兒一人同您離莊遠行,又特地選了這般僻靜荒蕪的路徑,想必是有不能為外人所悉的大事要跟孩兒商量吧?」

 

「沒這回事……爹找你來此,只是想陪你練功而已。」長髯男子維持著一貫平靜的語調。「……練這最後一次破犧劍法。」

 

「最後?孩兒不懂您的意思。」

 

「……為了易家莊著想,這麼做是有必要的。」長髯男子彷彿在說給自己的良心傾聽似的,雙目斜觀鼻心,羽晨渴望解答的神情完全沒能映入他的眼中。「……晨兒,你必須死。」

 

「您……您是在跟孩兒說笑的吧?……爹?」

 

「……爹明白你的志氣與資質比誰都高,但只要易家莊有你在,內部派系遲早會因你而分崩離析;而只要你活著一天,你娘和羽夕就永遠也睡不安穩,身為易家第二十六代傳人的我,不想因為家道中落死不瞑目,晨兒,你就為爹盡這一次孝心吧。」

 

「……是娘叫您來殺了我的?」

 

「人說:『虎毒不食子』,我易振一世清高,勢不做此泯滅人性之事……佛手崖上天地悠悠,你自己看著辦吧!」

 

「您尊貴的寶劍,沾不起親生兒子的鮮血嗎?」羽晨紅著眼眶。「好,我跳。可是請爹也別忘了,假如我僥倖不死,有朝一日,羽晨一定會回來滅了易家莊,雞犬不留。」

 

「至少,你終不會死在爹的劍下。」

 

「……您在乎的只是如此嗎?」

 

本不欲多言的易振已漸感焦躁不耐,拔出手中長劍,指向羽晨。「……留神了,就跟平日一樣,我現在要使第十七式『九天撫慧』,晨兒,拆招吧!」

 

『破犧劍法』第十七式『九天撫慧』,是羽晨每日都要練上百回的劍技,十年來,父親傳授他此招時的每一句口訣、每一步動作,早已無影無形地烙印在他手腳上、意識中,拆解『九天撫慧』這一式這一劍除了迴劍虛刺,向後空翻之外,再無可閃,可是,如今在這退無可退的斷崖,救命應招豈不是竟成了喪命之技?

 

羽晨將嘴唇咬出血來,他憤慨地解下腰際佩劍,將它遠遠拋向藍天叢雲。「……反正結果都是一樣的。」羽晨只剩下一條路可走,他索性轉過身,背向易振,面朝萬丈高空。

 

羽晨感到渾身發抖不止,原來,自己先前之所以全然不覺害怕,只因為他還沒有蹤身一跳的決心,就在這一瞬間,他終於恍然大悟,芸芸跳崖者為什麼會死?賀翼飛又為什麼能活?絕望之人總是萬念俱灰,任憑墜落,唯有堅強之人才明白使勁一躍,底下將有無限可能的道理。……一定是的,就是差了再往前跳一步的距離;一定是的,想擁抱奇蹟,就要懷有比別人更想活下去的勇氣。

 

腳尖一蹬無需躊躇,兩眼睜大不必畏懼,跳吧!

 

「我不會死的。」

 

 

 

 

 

夏佩爾 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