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陽古道音塵絕

 

平沙千里,黃埃遮道,陸馗以掌背擋下撲面塵礫,透過手指縫隙間,靜望身前荒廢殘破的古關隘口,上頭原本鐫刻的『單車關』大字,如今也已無法辨識,方圓數里周遭舉目蕭瑟,徒留簌簌勁風,刮得長空雲亂飄。

 

陸馗不顧沙暴襲擊的刺痛,頑抗地瞪圓雙眼,為了不漏失掉任何一處隱匿死角,避免躲在暗地窺伺的黑影人形令他猝不及防,不論天多大地多廣,都要掌握有限的視野下才能夠使他獲得安心。

 

然而,別說人了,這一帶什麼禽跡鳥蹤也沒有,而所能聽聞的一切聲響,全是來自於他的背後盲點,並非所見遠方,彷彿他使勁紮下的足印是一道深不見底的溝渠,一旦跨越,就是被死寂席捲的那一片關外世界。

 

「馗哥,他不會來的。」是髮妻蝶姬的柔語喚起,可是儘管佳人的如蘭吹氣距陸馗的腦勺後、耳根旁不到半步,卻也沒辦法勸他回過頭來。

 

「會的,那傢伙……一定不會就這樣放過我的。」陸馗吐出一口含沙的唾沫道。「你回去吧,別管我了!」話才說畢,果然,妻的嬌喘與嘆息再也沒有傳來。

 

……還是沒有人來嗎?究竟要等多久?陸馗心裡不禁昇起一陣恐慌,說不定,這也是那傢伙的陰謀之一,他一向都是如此地機靈狡滑,詭計多端,當年,要不是他出盡奇策,光憑自己一個人絕對無法力戮『陽關秦皇』元天寒,在一夕之間威震邊疆,當然,也就不會造就今日這雄霸塞上、連官軍與蠻族都不得不禮敬之三分的『燕然堡』。

 

……有動靜了?不對,只是後頭路過的尋常商旅而已。陸馗宛如腦後長了眼睛一般,判斷出這兩個路人不值得他留心,然而仍不免在其經過時刻意拉長耳朵,竊聽他們在談些什麼?

 

 

「瞧,那不是燕然堡堡主大人嗎?怎地一個人站在曠地上?」

 

「噓!我們走遠點,別防礙堡主等人。」

 

「等人?何等身份的貴人居然要勞動堡主本人大駕遠迎!」

 

「別嚷嚷,你是真不知還是假迷糊,這是單車關一帶家喻戶曉的傳聞了,話說陸堡主昔日的好友,外號『居延之狐』的白夜,因為對陸夫人存有癡心妄想,有一天竟計劃刺殺堡主,企圖一併奪取燕然堡的江山美人,結果奸計失敗,反被陸堡主一記絕招打成重傷,『居延之狐』僥倖不死,便連夜溜出關外,遠遁西域,臨別發下狠話,說總有一天要來找堡主復仇。」

 

「唉,有這樣的小人在覬覦自己的妻子與家產,難怪堡主要寢食不安了。」

 

 

……別理他們,響譽江湖的宗師是不屑與凡夫小人計較的,陸馗專心地運功護身,持守真氣,確實,內力修為是夠精純了,可是,比起從前卻少了一股方剛血氣,莫非他已不再青春年壯?

 

忽聞劍刃之音在身後嗡嗡抖鳴,不必轉頭,陸馗就知道那是他的長子陸仲初的『一劍斷雁』。

 

「爹,你歇會兒吧,您的仇人就交給孩兒解決,就算居延之狐有三頭六臂,有孩兒的斷雁劍在,也教他死無葬身之地。」

 

「呿,毛頭小子,這兒有你說話的餘地嗎?走!別礙事!」陸馗二話不說,當下以厲聲將兒子轟離現場。

 

……好累,筋骨的疲勞是漫長等待的代價,若不是累積到忍耐極限,陸馗是不會輕易讓自己歇息的,因為只要他每次一闔上眼,往事就會化為黑暗中的一道道魅音幻聽,在耳腔嘹繞,在腦海糾纏。

 

 

……是那傢伙,白夜,又在記憶中向他喊話,總是一派天真而輕佻的語調:

 

「子達,快過來看,這是我在元寒天的密室裡發現的。」

 

「一卷羊皮?內功心訣嗎?」陸馗知道,這是他自己的聲音在作回答。

 

「不,是通往西域諸國的地理輿圖,裡頭指引了安全穿過大漠海的捷徑。」

 

「先別管那個,我們要處理的寶物多著哩,除此之外……還有,一位堪稱無價的美人,也在外頭盼著我們之中有誰能給她終身的承諾呢!」

 

「可我想多研究這圖一下,那些交給你去處理就好了,我沒意見。」

 

「那些是我倆攜手搏得的戰利品,隨隨便便分怎麼公平呢!你都不介意嗎?」

 

「已經得到的東西,就沒有什麼好稀罕的了。」

 

 

……陡然一驚,晃動的身子使陸馗自冥想中被嚇醒,沒事,只是險些打盹導致的一時腳軟罷了。

 

這時,他忽然發覺到,後方正有七……不,八道腳步聲迅速接近,步履似沉若浮,這是『燕然堡』成名絕技之一的『泉上行』。

 

「稟堡主,史正儀率七名弟子前來為堡主助陣。」首席來者高聲唱名,其餘跟隨者接著也七嘴八舌起來。

 

「堡主,據傳居延之狐可能聚集幫手於此設下埋伏,恐堡主遭其暗算,特來此聽候堡主差遣。」

 

「堡主,您老無需出手,只要一聲令下,看您是抓活的還是見死屍,全憑您作主。」

 

「堡主,他有幫手靠,您有徒兒在,全堡上下都和堡主一心,定將敵人一網打盡。」

 

陸馗愈聽愈煩,忍不住大喝如雷:「滾!你們都給我滾!我的事不用你操心。」

 

擾人的噪音瞬間土崩瓦解,取而代之的,是有如絲縷般薄弱的啜泣傳來。

 

「嗚……嗚……」

 

「芽兒?」陸馗認出了這道小娃的哭聲,他本想立刻返身探視,但又害怕一時分了心錯失良機,於是硬生生勒止剛要扭動的關節,維持正對關門的姿勢不變。這時,從他的脅下突然穿進了一個女娃兒的小掌,緊握住他粗糙的右手指尖。

 

「嗚……嗚……爺好壞,爺兇芽兒……嗚……」

 

「……芽兒別哭,是爺不好,爺該死,原諒爺吧!」遇上他最疼愛的這小孫女,陸馗也不禁軟了心腸,不過,他還是牢牢盯緊前方的動靜不放,讓小孫女的哭鬧慢慢被揚起的勁風掩蓋。

 

……來不來?你到底來不來?陸馗開始感到焦躁不安,偶一閃神,一粒細石倏地吹入了他的左眼內,眼皮反射性緊閉下,黑暗的視界再現,熟悉的對話聲也隨之交響:

 

 

「看清楚了,子達,你所持的這柄匕首,是貨真價質的銀製品沒錯吧,我可以連一根指頭也不碰它,就把刀刃彎成麻花捲一樣……你瞧,就是這樣。」

 

「……幻術?你怎麼會這玩意?」

 

「這是前幾天我到胡人市集時,求一個龜茲人教我的武功,我還聽他說,在窣利有修道者能夠在舌上凝火,於掌心聚冰;在大食,傳言有武者可以遁地行空;在天竺,據說有術士可以顛倒山川,隔空取物……」

 

「那只是邪門歪道,不值一晒。」

 

「可是很吸引人不是嗎?我們曾經走遍了大江南北,就是為了見歷千奇百怪的事物,挑戰莫測高深的敵手,如今,既然已經來到這邊塞之地,何不橫越國境,邁向體驗天下之道呢?身邊區區的功名利祿,就算全部放棄,也沒有什麼好可惜的。

 

「所以……?」

 

「子達,跟我一起去吧,去見識萬里外的未知國度不是很好嗎,為何猶豫?」

 

「若是歧路迷道……?」

 

「……就在天涯飄零。」

 

「萬一客死異鄉……?」

 

「……就讓風砂蝕骨。」

 

白夜的說辭似乎是語帶戲謔,又似乎是無比認真,然而,陸馗終究沒有搖頭也沒有點頭,心意優柔寡斷的後果,預言了將有一天,白夜會離他而去。

 

陸馗摀住眼睛,聽著雜在風聲中的白夜終於開口:「子達,今日一別,恐相見無期。」

 

「……或許吧。」這是白夜消失音訊前陸馗最後說的一句話。

 

或許?陸馗終於明白,原來,他之所以甘願承受屹立此處的孤獨與艱苦,就是為了這個『或許』而已,或許,白夜會倦途知返,或許,再也不會……

 

滾滾的淚水洗淨了陸馗眼眶內的碎石髒物。

 

「爺?你也在哭嗎?」

 

「嗯,芽兒乖,回你娘親身邊去吧!」

 

「爺不帶芽兒去城裡玩了?」

 

「……芽兒想去城裡是嗎?可是,爺也有自己想去的地方。」

 

陸馗甩開了被芽兒牽住的手,他不需要眷顧身後的累贅,只要遠眺前方,即使是望遍了半輩子的大漠荒野,即使是望穿了筆直的地平線,即使通向西方的這條絲路上從來沒有其他行者走過,即使沒有任何人聲存在。

 

逝者如斯夫,陸馗雖感覺不到光陰悄悄流變,卻可以感覺到軀肢正在乾萎,鬚眉逐漸花白,直到肉身負荷不起他執著的意念,陸馗奮起最後一絲餘力,向前撲倒在土塵間。

 

……睜開眼,他看見這裡有滿堂子子孫孫、徒子徒孫,團團簇擁在身旁,目睹臥在炕上的他茍延殘喘。

 

「祖師爺,您安心吧!您的仇人絕對不會來了,您就無牽無掛地去吧!」

 

「……絕對……不會嗎?」陸馗剩下最末一次呻吟的機會,他衰竭的心脈再也不堪無謂的守候,伴隨呼吸聲一齊停止。

 

……再睜開眼,依舊是千里平沙,依舊是古關隘口,陸馗堅信自己始終未曾擅離一步,不管是嬌妻、犬子、徒兒、愛孫,他們的話語儘是虛妄,這一次,他才確確實實瞧見了遠方有一陣疾沙捲來,風塵僕僕地降至他的面前,他聽見故人的聲音響起,那是多麼地教人懷念:

 

「該啟程了,子達,這次,要跟緊一點喔!」

 

陸馗明明用力地點著頭,可是雙腳竟怎麼也移動不了半步,他赫然發現,沉重的墓碑嵌在他的背上,翁鬱的柏樹插入他的肋骨,他早已被開枝散葉的宗嗣所束縛,被落地生根的令名所埋壓,因此,就只能眼睜睜凝視化作飛埃的白夜,乘著來去自如的清風,飆向蒼天無際。

 

 

 

 

 

夏佩爾 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