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在飛花輕似夢

 

晨風乍起,霧雨彌漫,一片淺紅色的花瓣不意飄來,忽地沾貼在離霜微濕的嬌嫩臉頰上,使原本凝神待發的練招前功盡棄,她右手長劍一垂,劍尖斜插在沙土中。

 

離霜剝下那枚花瓣,側頭朝風源處一望,在約莫二十步的距離外,隔著一條涓細小溪的對岸,有一株簇盛的桃樹正迎春綻放,花紅勝火,不愧是桃之夭夭,灼灼其華。

 

遠在這一端的離霜又瞧見了那熟悉的銀髮青年身影,仍舊翩然立在孤樹蔭下,他的腰際上也繫了柄長劍,鋒芒卻未肯離鞘,只是低頭癡癡盯著因風雨而滿地狼藉的落英殘紅,似乎著迷,似乎惆悵。

 

離霜的目光早已被這一幕吸引,這時,一名背劍男子卻從旁闖入其視線內:「離霜,你還是這麼在意左蘭亭這小子嗎?」

 

背劍男子微諷道:「想不到,來到『雲岫谷』僅僅三年,劍術就已近乎出神入化的『絲雨劍離霜』,居然會擔憂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小卒,唉,你該注意的是我『銀鉤劍上軒』才對吧!今年,我非從你手中得到『劍仙』的封號不可,讓我們在『舞劍台』上一較高低。」

 

離霜不答,上軒見狀皺眉續道:「看,那小子只是在發呆而已,自他進谷以來,也不過每天閒晃,從沒見他的劍出過鞘,一個連劍都不練的人,又怎麼能參透劍意的至高真理呢?」

 

「你可知道嗎?上軒,」離霜連個正眼也不給對方。「你永遠都將與『劍仙』之名絕緣。」

 

與谷中的人一樣,離霜也信奉著『那個傳說』,人言數代以前,有一位白袍白鬚、無名無派的長者,來到這靜僻的山壑谷間,不為什麼,只為求得一塊磐石以立足,只為任意自在拔劍舞,他寒暑不避,終年不倦,造詣之高,前無古人,其超逸出塵的行徑後為鄰近漁樵所目擊,在爭相走告之下,不少江湖能人聞名親往觀摩,甚至連劍門耆宿宗師也多有在谷中留連忘返者,於是,一時間天下俠客趨之若鶩,不分一派掌門亦或新進門徒,皆紛紛湧入谷內瞻仰神劍風采,不知從何時起,這谷便開始有了『雲岫』這個名稱,而那長者也被人冠上了『劍仙』之號。

 

儘管前人早已亡逝,可那塊『劍舞台』上卻不寂寞,多少年來,淘不盡的豪傑高士之所以甘心於此出世隱遁,為的就是期能一朝悟道,登石揚劍,一圖居高臨下、睥睨群英的夙願。對絕大多數人而言,這不過是場妄夢,但對離霜而言,代表的則是千日來的修練與磐石上的一舞,無數劍士終其一生也達不到的境界,在她的劍下得到實踐。

 

然而,那比煙靄更輕薄縹緲的劍仙稱號,在離霜空虛的心裡,依然有如刺向風中的劍刃一般無處可著,她很清楚,自己畢竟不及那位總在她遐思幽夢裡不停舞動的白袍長者,如今,曾經是她追隨仙劍神影的幻擬對象,也已逐漸模糊淡去,取而代之的,竟是左蘭亭逍遙的姿采,在腦海中日漸清晰。

 

也許,這是一個暗示、一道謎關,答案將在她與他的雙劍交織下揭曉。

 

飛瀑澗水邊,劍閣舞榭頂,時辰已至,離霜與四五人擠踏於一塊巨石上展開劍鬥,兩邊排滿的觀戰者則伺機而動,只見離霜抖擻快劍,恍若絲雨千針,劍尖所指,面前沒有一位敵手還能站在原地,她輕舞若游,視敵若無,每一劍皆為貫徹已心而發,不凝滯於外物,因此,即便是閉上雙眼也能橫掃這群只會被劍光炫惑的庸夫,他們一個個墜出了石外,栽落到崖下深潭去,離霜的劍舞猶未止歇。

 

世上,還有我的對手嗎?我日裡夜裡所期待的那個人呢?你不是為了擊敗我而生嗎?怎地還不肯站上台來?離霜思緒百轉千迴,困擾令她難以專注,忍不住一面使劍,一面向四周左顧右盼。

 

然而,直到最後躍至台面挑戰的上軒也摔離了她的視界之外,那位銀髮青年始終沒有出現,惟有她一個人留在空蕩蕩的劍舞台上。離霜神情茫然地靜止了下來,任憑微微細雨摻雜著點點水花、點點愁,不住撲面擊來,彷彿是自己的絲雨劍正一招招刺在她身上、心中。

 

離霜這才明白,唯有與『那個人』以劍相試,她的劍才能破開內心殘存的那一抹陰霾,領會出天地無上正等劍訣,原來,所謂劍道的最高奧義,根本就不在區區隘谷之中,是以她再也不必眷戀這片石台、這處仙境,再也不屑理睬台下、潭心、大江南北、古往今來的一切劍客,現在,她只想去找『那個人』,左蘭亭,她也知道,他將會在什麼地方靜候——那株花期將盡的老桃樹底下。

 

離霜縱身飛下石台,甩脫了千百道詫異的眼光,足不停歇直朝溪畔奔馳,果然,左蘭亭好像從沒離開一般守在樹下,他背對著離霜,即使後者已衝到近處。

 

離霜感覺到手上的長劍在劇烈震抖,可是蘭亭並不想回過身來,正當兩人僵持之際,忽然間,一陣疾風吹起,撼搖樹椏,將飛花捲了滿天,離霜尚未會意,蘭亭已迅即拔劍出鞘,身影如陀螺般急速迴旋,只見一線銀光流星劃斷浮空,竟一一穿透數不清凌亂飄散的花瓣,沒有一片來得及落地,就盡數被串在長劍之上。

 

蘭亭勒劍定身,餘興未減,順手撤劍擲射而出,一聲清鳴呼嘯,劍端牢牢釘進了桃樹樹幹。 

 

花綴劍身,繽紛如昔,恰似初蕊一枝,在風中輕顫。

 

 

 

 

 

夏佩爾 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