慘叫

 

突如其來的,慘叫聲刮破了這死寂的深夜。

 

桀從睡夢中驚醒過來,被這恐怖震撼嚇得汗毛直豎。儘管他十分肯定,那絕對是從他所住的這五樓住房門外傳來,但他還是緊張地蜷縮在棉被裡頭,露出兩隻眼睛觀察這不過十坪大小的房間:牢牢上鎖的鐵門鋁窗、日光燈下的傢俱擺設、一覽無遺的房內空間,幸好,都沒有任何異狀。

 

大大鬆了一口氣,桀不安的情緒頓時消除,確認並無立即危險的他,下一瞬間,直覺反應告訴自己,他必須趕快去做一件事,所以,他想也不想,整個人在床上翻了一圈後跳起,衝到書桌前,拿起了一支原子筆。

 

這時,那道慘叫已然消散,溶解在四周的空氣中,化為一片詭異的沉默瀰漫,也使得恍惚中的桀回過神來,對於自己的舉動產生了質疑。

 

「……不對,我不應該這麼做的,我應該要拿的是……是……」

 

正當桀快要想出答案之際,不意瞥見桌上那本攤開的筆記本,密密麻麻的手稿字跡搶先一步提醒了他,這麼做完全沒有錯,因為筆是他的僕人,而作家是他的身份。

 

 

起初,桀之所以租下這棟老舊公寓的五樓,並非貪圖租金便宜,主要是看上整棟樓的住戶不多,而緊貼公寓的另外三棟建築,又都是無人的廢棄大樓,這才誤以為,此處定是一個能讓他靜養的好地方。

 

終年都在趕稿的桀,擅長以報導文學的形式,作為揭發社會黑暗面的利器,只不過,由於上一部作品承受了太多外界壓力,再加上用腦過度,被醫生診斷至少需要封筆六個月,為此,他不得不躲在這裡,過著深居簡出的日子,但他卻萬萬沒有想到,自己竟住進了一棟每到夜半便會傳來慘叫連連的可怕公寓。

 

後來他才知道,那些哀號聲的發源地,來自於隔牆後、天花板上以及地板下的鄰居們,藉以泣訴多少令人鼻酸、作嘔、不恥的人倫慘劇。透過種種打罵哭鬧的人聲,他旁聽到這些貧賤的家庭重覆著他們貧賤的命,害他無法抑制腦細胞蠢蠢欲動,把醫生的叮囑拋在腦後,忍不住又開始動筆創作。

 

只要這間公寓的慘叫聲愈大,他筆記本內所記下的素材就跟著愈滿,等到將來他病癒復出,便要將這些事實大肆披露,好貫徹他長久以來伸張正義的使命感。

 

 

當然,今晚也不例外。

 

「剛剛那一叫,又埋藏了什麼樣的隱情與內幕呢?」

 

一想到這兒,又觸動了桀的職業本能,他試著回想方才那道慘叫聲,似乎像是年輕女子的喊叫,只是感覺有點兒朦朧不真,這也難怪,住在這裡有一段時間了,有時候他連夢裡也會聽見慘叫。
桀聳了聳肩:「大概是聽錯了吧!」這是他的結論。畢竟,他不是那種亂掰八卦的作者,凡是他寫的題材都必須經過詳盡的考查與求證,對他來說,只發生一次的慘叫聲,等於從來沒有發生過。

 

倒是桀覺得喉嚨有點兒乾乾的,彷彿那叫聲原來就是自己發出來的一樣,令他很不舒服,便走到茶几前,倒了杯白開水飲下,接著,他又回到床上,盼望能一覺到天亮。

 

……睡不著。

 

桀只得再度起身,一把抓過床頭櫃上的遙控器,打開電視機搜尋有趣的深夜節目,企圖藉吵雜的娛樂來化解獨住無伴的孤單,麻醉夜半驚魂的恐懼。

 

電視頻道不停轉換,桀卻完全心不在焉,隱隱約約像在期待著什麼。

 

果不其然,第二道慘叫聲突然響了起來!
又來了!桀立刻傾耳細聽,這次他靠豐富的經驗辨識出,那的確是年輕女子扯破喉嚨般的尖叫,就像是恐怖電影中必備的嚇人音效。

 

「會是六樓那變態色情狂在看A片?還是四樓那暴力老公又在痛打老婆?或是三樓的壞保姆在虐待嬰兒?二樓的話,只有個跟流浪狗共處一室的老太婆,一樓呢?不,那是沒住人的空屋啊……」

 

這公寓裡哪一戶會發出什麼樣的叫聲,他不但都已聽過,而且還全寫在筆記本裡了,經過分析比對,那聲音不屬於任何一家,而最近也沒聽說有女性住戶新搬進來,他怎麼想都覺得不對勁,可供推理的線索與資訊尚且不夠,除非,接下來再有……

 

第三道慘叫!叫得桀握筆的右手劇烈發抖。

 

臆測繼續湧現,他驚覺一事不合情理,若在平時,四樓定會冒出那個暴力老公出面怒罵製造噪音的元兇,豈料如今外頭毫無動靜,一個抗議的鄰居也沒現身,彷彿眾人都默許這齣慘叫廣播劇上演。

 

「這未免太奇怪了!難道樓下樓下的人全都死光了嗎?」桀不禁打了冷顫,為了解開謎團,他顧不得危險,決定帶著筆與筆記本,開門走了出去。

 

這棟樓不管是白天或黑夜,只要是一個人走在樓梯間,那股陰森森的氣氛始終揮之不去。「習慣就好,習慣就好。」這句話成了桀上下樓梯時必唸的平安咒。

 

很顯然的,這咒語失效了,第四道慘叫聲,正從樓梯間底部竄升。

 

「到底這女人在鬼叫什麼啊!」桀轉念一想:「該不會這是一個陷阱吧?搞不好,是這公寓所有人串通起來要整他?」想歸想,這樣的說法卻完全沒有道理,也找不到動機可以解釋,心中反而更加忐忑不安。

 

桀鼓起勇氣走下樓梯,隨著腳步一層層往下降,途經的一戶戶住家陸續排除了嫌疑,不是四樓,不是三樓,不是二樓……直到抵達一樓。

 

「……這裡也不是,究竟聲音從哪兒來呢?」

 

第五道慘叫聲揭曉答案,桀一轉頭,確認它發自於地下室,那裡有一道被木板封死的門,他大膽卸下已然鬆動的木條,一打開門,他要的『真相』就在眼前。

 

一個慘遭分屍的妙齡女郎,就死在以鮮血鋪成的深紅色地板上。

 

桀還來不及腿軟,又赫然察覺到,地下室牆角堆著成群肢體與骨骸,簡直就是一處人體屠宰場,他失聲叫道:「這裡住著一個殺人魔啊!」

 

他不能放過這種惡行,他一定要制裁這兇手!對,用他手上這支筆!靈感源源不絕而來,筆在本子上刷刷疾書,寫到一半,筆劃竟中途斷絕:「該死,偏偏沒墨水了。」他隨手把筆一摔,準備上樓再拿一支新筆。

 

忽然間,就在桀的背後,竟又爆出了一聲慘叫!

 

「誰在叫!」桀猛一回頭,那具體無完膚的屍體依舊在地上橫陳,回顧周遭,沒有任何活著的生物:「這……不可能呀!死人怎麼還會叫呢?」

 

話才說完,第七、八、九……數十道慘叫此起彼落,像是每一具白骨全都群起響應,一聲叫比一聲淒厲,有如魔音穿腦一般,即使堵住耳朵也沒有用。

 

萬分驚恐下,桀拔腿就跑,再度記起了那件該做卻沒做的事:「……我要去拿『那個東西』,唯有它能救我!……『那個東西』是……是……」

 

他想起來了,那件事是醫生吩咐他的,他拿的不應該是筆,而是治療他妄想症的藥呀!

 

然而,無論是筆是藥,都扭轉不了桀犯下的錯誤,事實是,他並沒未被日以繼夜的慘叫騷擾,因為當每一戶人家發生悲劇時,只有第一道慘叫聲才是真的,是他潛意識中的愧疚與自責,故意將聲音來回震盪,形成縈繞在耳腔內的一連串幻聽。

 

是以桀終於明白,打從一開始,那聲聲不絕於耳的慘叫,除了他自己以外根本就沒人聽得見,它早已不是從被害人嘴裡傳來,而是在他的內心之中、腦海深處、以及手稿紙上三重奏鳴,那是企圖喚醒未泯良知的陰魂怒吼,是施加在見死不救者身上的亡靈詛咒。

 

 

 

 

 

夏佩爾 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