彌賽亞

 

「傑佛遜」住宅區遭土石流衝潰掩埋的第五天,謠傳層層岩壤瓦礫底下有嬰兒的哭泣聲在斷續間嚎啕。

 

一度用以障蔽的鋼筋水泥樓牆化為秦陵殷墟,將任何可能的生還者壓封得如同墓穴中掙扎最後一口氣的活死人,只求鑽土機與怪手來挖取他們的骨骸。

 

生命,必須在窒息前活著。

 

為了等待龜慢如考古隊的搜救人員,林先生在妻子的屍體旁忍耐至今無法移動,她頭顱與上半身碾於倒塌的壁柱下。林先生再也不能稱呼眼前的場景是所謂一個家的「客廳」,它漆黑一片,僅僅感覺到冷與潮濕,垮下來的天花板比脖頸更低,必須屈膝伏首而處,伸手觸探不是傢俱,儘是破穿四壁的恐怖侵入者。

 

林先生靠著雨水泥漿渡過的前兩個永夜,記起了小酌威士忌觀賞高爾夫球賽轉播的那個下午,此刻是作夢亦或臨死前的幻覺都已不復重。即使昏沉沉醒著的時候,所能作到的努力也不過是偶爾撫摸妻子僵硬的冰手以及已經不值一文錢的名貴古董碎片掉淚。

 

然後在第三天,大概是原本擺置沙發椅的方向傳來土礫鬆動夾雜生物爬行的微音,證明有人企圖從牆洞另一頭接近,他的鄰居古教授意外的拜訪方式雖無助於困境的解脫,卻也是悲劇的弔唁。

 

古教授足足花費三天工夫才鑿通十尺間達隔壁的短短距離,他那一頭更糟,僅容匐匍的餘地,慶幸的是他獨居單身,一人不死全家存活,如果真能得救的話。

 

兩個絕境相逢人擁抱痛哭的感動容易冷卻,因為獲救的希望遲遲未能降臨,甚至不可預測,倖存一時究竟能夠茍活多久?每當下一秒鐘的期待破滅之際,心又死去一分。於是,話也不願多講,又或許是少了一個人的關係,三個陌生人的交談有時比兩位知心友的閒聊更激烈,特別在天絕人路的末日,更能團結人類本質下的共通求生意志。

 

所以受困的第四天又一位生還者王經理的出現令兩人精神為之一振,不可思議的是王經理居然是從他們腳下地鼠般突然冒出頭來。他是被卡在地下停車場的BMW轎車內,當轎車被兩側的土石流奇襲擠成鐵罐頭的時候,一扇天窗竟是留給他的唯一登天之路,但他猶豫了許久,畢竟躲在這精製鋼板的高級大罐頭裡有股被包覆的安全感,最後直到仍屬於人的肉身忍不住飢渴需求,才勉強鑽離這機械子宮保護。

 

王經理彷彿爬進一個不知名的世界,再也沒有一條熟悉的路徑,封閉、阻礙、死路包圍一切,逼迫向夾縫空隙間鑽出生存,乃至於明白以死角維生的蟑螂老鼠何其充滿韌性。這裡什麼都看不見卻更害怕看見,害怕點燃手中打火機瞬間湧現一張張慘綠的人臉,以及狼藉散落的血肉斷肢,寧可闇黑中摀住雙眼,如蓋被蒙頭,在墳堆底下顫慄前進。

 

地底有算不清的多少晚上,四面儘是無星的夜空,將人茫然的心神往地獄深邃吸去,王經理幾乎快要放棄,剎那間遙遠的穴道彼方閃爍著一點火紅色的星光,以軟弱的節奏反覆亮滅,王經理不確定那是人是鬼?然後他屏住呼吸,赫然驚覺就在自己上頭竟有另外兩道呼吸聲喘動。於是,當王經理破開頂頭突出同時,那一次對三位倖存者的驚嚇又耗去不少剩餘的空氣。

 

王經理完全不知道換得又一個絕路與兩個萎靡同伴的代價是九十六個小時的煎熬,現在,他們只能靠信念來鼓舞自己。

 

「我們要保存體力,再過不久,上面的人終會找到我們。」

 

「對,等到我們出去,再來好好享受一番,紅酒、法國全餐、舞廳、夜總會,真後悔以前沒這麼做,你們知道嗎?我有千萬身價呢!」

 

「……我呢,一定要控告那些只顧圖利的建商以及草菅人命的政府,我早就說過山坡地的順向坡不能蓋房子的,還有,我也要告那辦事不力的搜救人員,再不快來我一定……我一定……」

 

然而漸漸地,這種話也產生了改變。

 

「水……我要水。」

 

「誰……誰點個火好不好,天啊,到底過了多久,喂!我說的話你們真得聽得見嗎?」

 

「喂!你們,回答我,其實我們是不是已經死了呢?」

 

那是一個最令人害怕的問題,沒有人敢應,就這樣淪入沉寂中好久好久。

 

火光出奇不意燃亮,林先生乾縮的瘦臉現形,他已呈半突的眼球失神而空洞,詭異面容下脖子拼命往上伸長。

 

「聽!你們聽見了沒?遠遠的遠遠的……有嬰兒在哭的聲音……」是否斷食境界之人在精神上呈現極度的敏感與脆弱呢?「我瘋了嗎?不,真的有嬰兒的哭聲,更清楚了,幾乎就在附近……好可怕,誰來讓它停止!」

 

「這哭聲,是死嬰的哭聲嗎?」

 

「這哭聲,是在索我們的命嗎?」

 

這個人不行了吧?古教授與王經理如此想著,一時聯想到林先生的喪妻之痛與現在壁柱下的半截屍體,登時一陣寒慄。難道?她懷有身孕嗎?如果……如果……不可能不可能……多麼荒謬的事啊!

 

接著,古教授居然也聽到了這地底的哭聲,使得他們不得不質疑起聲音的真實性,並且必須立刻賦予其合理的解釋。「別怕別怕,死掉的嬰兒是不會發出聲音的」

 

「應該是的,除了我們,還有別的生還者在附近,而我們應該救他一命。」

 

王經理想起一事。「我爬來這兒的途中,似乎看見過下面洞穴有一點一點的紅色亮光在閃個不停。那一定是求救的信號沒錯。」
等著活?等著死?或者,找到可以做的事情,三人有志一同的選擇去搜尋這位不斷啼哭的地下同伴。因為拯救也許是一種活著的證明,一種人格正常的象徵。

 

於是由身材削瘦的林先生打頭陣鑽入通往下層的孔道,這勉強的通路僅寬容一人,所以古教授與王經理殿後。在崩壞的建築物瓦礫下依稀似有凌亂窄小的空隙隧道縱錯,但不能保證每一條路都安全,就像希臘神話中牛怪米諾陶爾的迷宮,不是四面碰壁的絕路,即是成為祭品的死途,是以三人既要提防被卡死在狹隘甬道進退不得,更要小心隨時發生的坍方陷阱。

 

王經理抓住古教授的雙腳,古教授也抓住前面林先生的,以免一個不留神誤鑽險地。更怕到時反而掘斷了自己的退路。一切都處於百分之九十九黑暗與百分之一的打火機光明境遇中,可能種種的危機如置身地雷區。

 

步步為營爬行咫尺,林先生突然驚呼:「有光,真的有紅光,我看見了,只在過去一點的地方,雖然很小很弱,但那種光很熟悉,就像……就像電視遙控器,汽車防盜器頂端的LED燈的閃爍,果然是人在那兒!果然是人……」 

 

古經理也以極輕的話語往那兒喚去:「喂……是誰誰在那兒兒?你還還還好嗎嗎?」

 

「我們最好過去吧!如果那是個嬰兒,他才不會回答我們呢!」

 

越爬越接近,他們主動熄去火芒的前導後,前方的紅耀愈顯輝明,在加深層次的全闇色彩裡,燦爛如伯利恆之星。 

 

三人憑藉摸索可以感覺到正進入另一個罐頭空間,一如林先生的劫後客廳,讓他們能稍稍彎曲一下膝蓋,而求救信號正是從此發出,林先生幾乎一伸手就抓得到那燈光之際,它倏地消失,林先生直挺的手腕舉在空氣中猛然被一把外力扣住,他嚇得鬼叫連連,就在此時,王經理已將打火機點燃,下一秒鐘他們看清楚了,是一片浴室墟骸間俯臥一位滿是污泥的女子,驚奇的是她的左手懷抱著類似嬰兒的襁褓。無疑的,她還活著,因為就是她的右手緊抓住林先生的肘腕。

 

這時三人都分別進到「罐頭」內,林先生一直握著女子的手不放,古教授則趕快檢視她有無傷勢,王經理近觀襁褓中的生物,的確,是個活生生眼珠靈動的嬰孩似笑非笑。他們想翻過女子的身子,卻發現原來她的小腿竟被壓在倒轉的浴缸下。於是三人合力,費了好一番工夫好不容易將浴缸搬移起微小的角度,再趁機把女子拖離壓制範圍。

 

試圖喚醒女子意識的努力終於有了成果,她緩緩回神容圍繞自己的三人端詳,她還是個相當年輕不到二十歲的女孩,臉色呈顯蒼白的虛弱,從身上繫住的圍裙可以想見災難降臨時應是猝不及防的驚恐與狼狽,至於她的名字是什麼?身旁那嬰兒是不是她的小孩呢,還有比較不可能的:這裡有沒有出路?有沒有吃的東西……等等,雖然滿是疑問,但三人依然只問了一句:「你還好嗎?」而已,然後讓她靜靜躺著。

 

她的小腿看不出有外傷,不過應該已經骨折,因此現在絕不能輕易去移動她,當然也就無法帶她回原本的據點,三人開始思慮是要把她丟在這兒呢亦或陪她待在此處。他們馬上就有了答案,反正一樣是被封閉在「罐頭」裡,這裡不見得比其他地方不安全多少,基於同患難立場,他們不能做出這麼沒人性的事。 

 

幸好這裡還有不奢求的足夠空間,目前也尚感覺不到空氣變得稀薄,暫時就四個人,不,五個人一齊守護彼此的生命吧!
繼續等待救援。

 

彷彿過了好久好久,那女子才總算開口說話,她的第一句話是:「孩子還活著嗎?」聲音淡淡的帶著一抹迴盪在地穴間的冰冷。
林先生便將嬰兒抱起送到她面前。「你放心,孩子沒事。」

 

「是啊,也是他的哭聲我們才能發現你,你好好休息吧,很快就會有人來救我們的。」古教授說這話的時候竟有幾分哀傷。

「……這麼說來,我們還困在地下了,是嗎?」女子幽婉的語調聽起來令人想落淚,如果他們還儲存著淚水的話一定不肯為此吝惜的。

 

王經理忍不住大吼:「該死!上面的人到底在忙什麼!五條人命就這麼不值錢嗎?即使整個城市的居民,甚至全國動員來挖出我們也應該是再所不惜的事呀!難道都沒有人明白這個道理嗎?」

 

「別再說了。」古教授抓住他的肩膀。「別再說了。」

 

「我也一樣有氣,至少,這孩子是無辜的。」 林先生搖著嬰孩道。

 

「哦,難道我們就有辜嗎?」王經理有些胡言亂語,可是卻沒有人想笑,一時顯得非常尷尬。

 

那女子伸出雙手想要抱抱嬰兒,林先生便小心的遞了過去,女子細細檢查孩子身上是否安然無恙後,突然說出一段很奇怪的話來:

 

「……其實,他不是我的孩子,也跟我一點關係都沒有。我記得,那個時候我正在打掃浴室,一切是如此的平凡,真的,我還在想著等會兒出門逛街要買的新衣款式,接著……爆發的大地震把我嚇壞了,我好害怕,整個家翻來晃去,牆……裂開了,地板往下塌陷,我好像被什麼撞到一下子昏了過去,最後只剩下黑暗,不管我是不是曾醒來。」

 

「我知道我的腿被壓得死死的動不了,因為那非常的痛,我一直哭一直哭……我好傷心,爸爸媽媽曉得我在這裡嗎?曉得我還活著嗎?他們會不會來救我,我……好想他們……然而就在我再也哭不出來的時候,發生了一件不可思議的事情,居然我附近也有別人在哭泣,原來我並不孤單,我仔細一聽,那像是小BABY的聲音,幾乎就在旁邊,我僅能用手摸黑去試著找找看,才發現我腳下的地板已不幸的墜垮到樓下那層,它正壓在一對手臂的上面,我就是從它的掌端接過那一個簡直是奇蹟生還的孩子。」

 

「 那一瞬間,我忽然覺得好感動,我不知道死在我底下的人是不是孩子的父親或母親,我反而以為他本來也是與孩子完全無關的,不論是誰,那雙手似乎只想告訴我:……讓這孩子活下去。即使我因此死了……於是我照顧起孩子,儘可能找水給他喝,我又用口袋裡的鑰匙圈發光當信號,希望有人看到我們,好不容易盼到你們來了。」

 

「……你們肯聽我說嗎?我心裡萌生了也許你們認為是很奇怪的念頭,我堅信這個孩子一定要活下去,他不能不獲救,不管我們會發生什麼事,也要讓他再睜眼看看外面的陽光。」

 

「答應我,好嗎?」

 

熬過第五天以後才是真正的地獄。

 

瀕死的幻覺接踵而來,但腦海裡卻已經無法造現任何現實記憶的影像,變成純粹是感官衍生的蜃樓,超越極限的饑渴忍耐刺激了腦內麻藥的分泌,促使靈魂拘留在空洞虛茫的狀態,什麼也不准想,任憑空轉的腹肚腸胃不停蠕動著宰割血管,脫水的口腔皮膚反覆緊縮中觸動神經,然後,視網膜便會不自覺的映顯一圈一圈青白色的磷光,宛如真實浮現於模糊的視線前放肆妖舞。

 

與其說是渴望嚼食吞嚥,舔舌灌喉的解脫,不如說只存在能有東西來塞住吸附於五臟內饑餓黑洞的衝動,他們漸漸體會到自己人類的身份愈來愈顯得淡遠,任何一種失去主食的動物,其生物鏈勢必有所改變。

 

「我大概是瘋了吧?」林先生像肚子痛一樣緊勒住腹部,他橫倒於地心想。「明明那麼黑暗,我卻有種死神就在我頭上看著我的感覺。」

 

非常逼真,一股吃人的壓迫威脅過來。「牠伸出那骨骸似的手爪了,牠快抓到我了。」林先生必須看一眼那猙獰的鬼臉才肯死,他奮力再一次點燃打火機 ,一張妖異的面龐登時現形-----------竟然是古教授!他一聲不響靠至身邊來,兩隻指頭冷冷搭在林先生頸上。

 

「你你你……你幹什麼!」林先生吼叫道。

 

「沒什麼,看你是不是……」古教授偏過頭。

 

「死了!對吧?」林先生勉強爬起來。「你說,如果我死了你想幹嘛?快說!」 

 

「……」

 

林先生一怒下扯住古教授的上衣:「你別以為不說話就沒事啦!」

 

這時王經理中途插話:「煩死了!反正大家都是死,你們急什麼?」

 

「好!我們就一起死!」林先生發狂般揮舞雙臂。「我老婆死了,我也死了,你們也全都要去死!」

 

林先生不停往四壁亂撞,突然竄出一陣不安的地盤晃動,越搖越厲害,沙石瓦礫一塊塊鬆落,頃刻間已把他們背後的通道封閉。

 

「會害死我們的!快把他壓住!」古教授指揮王經理一同將林先生撲倒,王經理順勢打了他一巴掌。「夠了!冷靜一點!」然而自己也紅著眼面部肌肉扭曲的王經理這句話完全沒有說服力。

 

兩個餓鬼沒有太多的餘力能控制林先生,很快的三個人又各自分開,退到不同的角落,平伏失控的情緒舉動。

 

「路……沒了,不過又有什麼分別呢!」

 

「好在,還有通氣孔……喂!我們……別再內鬨了……」

 

古教授附和道:「對!再這麼下去不是辦法,我們會同歸於盡的。除非……」

 

「除非什麼?難道你有什麼提議?」

 

「我們要有長期苦等的準備,要活著……一定要有食物……是不爭的事實……」

 

「……即使有人犧牲是嗎?不!是一定要有人犧牲吧!」

 

大家你看我我看你,一時駭然。「我們都知道彼此在想什麼,而且,已經不用再虛偽下去,一個對我們來說最圓滿的辦法將是……」三個人可怖的目光同時掃射在那位受傷女子懷中,懷中那稚嫩弱小的嬰孩身上。

 

女子始終闔著眼,不知她聽見了沒有?只有微微顫抖的長長睫毛作出反應,他們的決定是否讓她難以接受呢?可是,無可奈何。

 

「……我們也很難過,但別無選擇,小姐,你也想活下去吧?想不想見到親人?我們需要食物……需要那個孩子,我保證,他會走得一點痛苦也沒有,我想……他也不會恨我們的,畢竟我們跟他毫無瓜葛,無怨無仇。」

 

「是呀,小姐,他既然不是你的孩子,就是屬於我們大家共有的資源,我想想……他大概可以供我們再過好幾天……甚至一個禮拜。」

 

「其實,換一個角度想,這孩子是我們的救世主,他為什麼能活著?就是為了給予我們唯一的生機,是了是了,我明白了,這孩子是因此才誕生的,我相信。」

 

三人的話似安慰女子更似安慰自己。

 

再殘忍的企圖終要有人去實踐,那怕化成惡魔。「給我!為了大家好,狠下心腸是不得已的!」古教授粗暴的去搶奪女子手中的嬰兒,她抓得相當緊,逼得林先生與王經理必須過來幫忙扳開她的雙手,女子終於喪失了保護嬰孩的能力,讓他落入那三個嗜肉者掌中。

 

「別擔心,我們會分一塊給你的。」

 

「快!要怎麼做?先擰頭嗎?會不會噴得都是血?」

 

「乾脆照四肢撕開,分成幾段還可以保存!」他們沒有一個人瞧見,自己此時的臉竟有何其的嚇人。

 

就在誰都來不及動手的時候,那嬰兒彷彿察覺出殺氣與危險,冷不防大聲啕哭起來,聲音既尖而高,在密閉空間裡鑽刺每個人的耳朵後,更肆無忌憚的擴散穿透土壤,宛如超音波放射。

 

慢慢的,有回應傳來,是波浪般由遠而近捲襲的震度響應了共鳴,造成他們所在的「罐頭」整個抖盪不已,他們本來應該驚怕,但是從那遙不可及的上端世界卻出奇不意遞送一陣又一陣熟悉而懷念的聲音,美妙悅耳,富有節奏,咚咚鏘鏘,是鑽土機碎石機打洞機,多麼好聽。

 

「天啊!你們聽到沒?多麼接近!多麼接近呢!」

 

「外面的人聽到了!聽到了這孩子的哭聲!他們知道我們在這裡!知道我們還活著!」林先生高興的雙手捧舉嬰兒。

 

「我就說吧我就說吧!這孩子會拯救我們的!」古教授抹著眼睛道。

 

三個人馬上將嬰兒放在地上,發了狂似的頭貼著洞頂,六隻手不斷的向上挖掘,現在,少了一粒土便等於離光明的出口更近一步。

 

嬰兒仍然持續大哭著。上頭鑽地機的運作也沒停過,然而真正的危機已達臨界。隨著震晃轉劇,「罐頭」四面八方呈現出嚴重的龜裂,要不了多久它將負荷不住強大外力而崩潰。

 

「不妙!」古教授最先意識到異變突起。「他們再挖下來,這裡反而會塌掉,喂!喂!快停止呀上面的人!我們會死的!我們會死的!」

 

「頂頭已經壓下來啦!救命啊!救命!」

 

「他們聽不見我們……只聽得見那個嬰孩……不能讓他繼續哭下去!快!讓他閉嘴!」

 

嬰兒的尖銳喊聲吵個不停。「抓住他!這妖孽!還哭還哭,我要把你掐死!」

 

眼看著僅存的空間正在一寸一寸潰滅,三個人喪失理智的目光瞄準了兀自倒在地上的那嬰兒,就當他們如野獸般即將捕狩無能力抵抗的獵物之際,一道奮不顧身的人影瞬間撲上前來把嬰兒摟入懷中,是那女子忍著傷勢咬著牙及時護住孩子。

 

「你幹什麼!快放開!這孩子是該死的!」三個人從拉扯化為鎚打。「你想跟他一起死嗎?好!我們成全你!」一次次狠毒的重擊猛力往女子身上招呼。

 

「……已經太遲了……」任憑三人如何的拳打腳踢,女子始終以背身為肉盾替嬰孩擋住他們的追殺。「……當我的雙手接過孩子的那一刻,我已知道死亡是不遠的結局。而你們卻無法承認自己的宿命……已經太遲了,別了,我的世界。」

 

不成人樣的三人撲疊於女子的身上簡直要把她撕裂,可是最後的掙扎只換來一聲慘叫。「垮下來啦……!」

 

最後的最後,是女子輕輕柔柔銜含住那粉嫩嬰兒的小耳向他告別:「孩子,雖然你沒有辦法拯救我們的生命,卻一樣能夠救贖我們善良本質下的靈魂,以及我們身為人類的尊嚴……活下去……」

 

一片漆黑。

 

「傑佛遜」住宅區災變的第五天,不眠不休的搜救人員挖掘到一個奇蹟。

 

一個不滿週歲的嬰兒成為唯一的生還者。在場每個人都曾聽見他自地底下發出的哭聲,然而在獲救後卻意外的顯得安詳沉靜。但已使搜救人員露出了笑容,地產建商露出了笑容,連政府高層也露出了久未綻現的笑容。

 

整個城市的為他的重生而高興,全國的人也一起分享著這份喜悅。

 

最叫人熱淚滿眶的,莫過於挖破墟骸的那一幕,他們看見了三男一女四具犧牲自己保護孩子的屍體,層層疊疊以軟厚的軀體抵抗土石牆礫,溫暖地包裹住小BABY在懷中。正因為他們與孩子非親非故,所以更值得歌頌他們不可磨滅的榮耀。

 

所有目擊者都相信,那將是他們一生中最感動的時分。

 

 

 

 

 

夏佩爾 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