結局

某一天的清晨，有一位十三歲的少年死了。

當少年的遺體被擺置在冰冷冷的太平間時，他唯一的親人，他的母親，正用著她那再也留不出任何淚水的眼珠，癡癡地望著這個早逝孩子的最後臉孔。

一切都是那麼的安靜，像一張畫著一些蘋果與橘子的靜物畫，也許這跟肅穆的醫院場景，清幽的清晨空氣都有關係，因此，就算在這象徵告別的太平間內還是有另外三位服飾端莊的男女圍聚在角落，也不足以破壞所謂死亡的最後神聖。

其實那三個人應該為自己曾經做過的努力感到交噢，雖然他們並沒有以哭天搶地似的哀慟來弔唁那位少年，可是，他們仍然相信他們為少年所做過的一切，可以是人性當中最感動人的故事。

於是，少年的母親謙卑地站起瘦弱的身子，用最溫和也最哽咽的嗓音對那三人表示內心深處的無比感激。

「謝謝你們，孩子走得很安詳。」

這句話宛如讓那三人從胸口昇起一把暖洋洋的火炬，他們根本沒想到要從這可憐的婦人身上獲得即使是微渺的回報，更何況，這句話對他們來說已經是如此的奢侈了。

這三個人都是少年的學校老師，兩個男性教的分別是歷史以及體育，而唯一的女性則是少年的國文兼級任導師，然而這只不過是他們的一個身分罷了，就他們付出給少年的感情與心血而言，早已超越了作為一般老師所應恪守的權限。

「太快了，真的走得太快了。」女老師不禁嘆了一口氣，好像少年還虧欠她許許多多的遺憾，但可以肯定的是，少年永遠也無法償還。

少年的母親再一次的躬身行禮，她對老師們提出了一項請求：

「徐老師、韓老師、林老師，可不可以麻煩你們來寒舍坐一坐？我想……把孩子上課用的東西，都捐給學校……鉛筆、原子筆、課本、書包、筆記簿……還有，你們知道的，他老是在寫的那一堆東西。」

三位老師欣然接受了少年母親的好意，因為那些物品都有著紀念的價值，特別是少年生前一直專注心力在撰寫的一部傳記，對他短暫的一生更是占有不可磨滅的重要地位。

所有人都在期待少年將他最後的那部作品寫完。

可是他們卻不是在期待閱讀一個十三歲少年所寫出來的不成熟作品，而是因為結束那部作品就少年來說無疑是一段晦澀人生的結束，然後迎接另一個全新生命的開始。

擔任少年級任老師的徐老師很早就發現到少年有寫作的嗜好，以一個身為教育者的立場原來應當要儘一切努力去鼓勵他不斷發展自己的才能，雖然少年的文筆並不算好，寫出來的文字章句往往是拙劣而生疏的篇章，那簡直是毫無組織的天馬行空式筆法，想到哪裡，就寫到哪裡，猜想可能除了他自己以來，誰也看不懂。

徐老師對少年異於其他同學的興趣堅決採取反對的立場，打從她聽說過關於少年的秘密的時候，她就暗自下定決心要為這個由母親一手養大的可憐孩子創造一個更開朗的未來。她時常溫柔地建議少年放下筆來，多交交知心的朋友，多見識許多不同角度的人生，少年不能再把自己的心封閉在深邃孤獨的角落裡，在還來得及之前，他要快點兒走出來。

是的，要快些，徐老師是如此的著急，使得少年也感覺到老師與從前截然不同的熱心，雖然不知道老師為什麼發生這樣的轉變，但少年似乎被感化了，不再沉默寡言，也開始會和同學們寒喧聊天，這對過去的他來說都是絕對做不出來的舉止，所有人全看得出來，少年真是變了。

徐老師非常高興自己的用心獲得了成果，但是，這還不夠，時間不多了，而她卻還想把整個世界都介紹給少年認識。

其他幾位老師也都有相同的想法，比如說教體育的林老師，壯碩得有如水手般體格的他對少年許下承諾，要帶少年坐著帆船航行在大海上，親眼去證實地球的遼闊，天地的邊際。

而教歷史的韓老師也願意把自己收藏的任何書籍無條件送給少年，並且不厭其煩的為少年一本一本的解釋其中疑難，他極想讓少年很快地明白知識蘊含的魅力，彷彿追求智慧就是唯一通往幸福的路，那種幸福是他迫切想要加諸在少年身上的幸福。

另外，在老師們不斷地說服之下，學校的同學也都開始願意主動去接觸少年，他們跟他一起打球，一起上下學，生日的時候替他舉辦慶生會，一轉眼間，少年一下子突然變成人員極佳的風雲人物。

面對所有人真摯的殷勤，少年毫不猶豫地接受了，這些人正在用他們的善良為少年鋪設一個更美好的未來，人活在世上就是要這個樣子才行，擁有融洽的人際關係，學習人生的經驗與閱歷，持續開拓嶄新的視野，這樣一個活著的人，才是快樂的、才是幸福的、才是正常的。

少年就快踏入那美好的人生了，可是他卻還存在有一個羈絆，他必須把那部作品寫完，他寫了很久的那一部，可以說是一部傳記，也可以說是一部小說，有關於一位英雄的，如果他不將這部作品結束的話，那位英雄永遠也不能夠享有安息，所以，他還必須再專心地坐在書桌前一會兒。

只要一會兒就好了，少年叫他的老師以及同學們再稍等他一下子。

「就差最後一章了，等我寫完它，我再也不要拿筆了。」

於是，大伙耐心地等待，那象徵少年陰沉過去的寫作之路，還是離他遠些得好，這已經是最後。

就剩下結局而已了，少年大聲疾呼，趕快將它完成吧！！時間可是不曾等過人的呀！

所以，某一天的清晨，年紀僅僅十三歲的少年被他的母親發現死在自己的房間哩，那時，他正伏在書桌面前。

少年的母親告訴老師們有關於少年的秘密，少年遺傳著家族某種先天性的疾病，而且情況比想像中的更不樂觀，醫生說，少年的生命大概只剩下短短的一年，其中更充斥著隨時就會突然撒手世間的可能性，少年的母親從未把這個殘酷的實情告訴她的孩子。

老師們也沒有預料到這個十三歲的少年的青春一眨眼就立刻被濃縮得宛如蟲豸一般，他們能為少年做些什麼？又該如何去做？老師們討論又討論，他們絕不能讓少年得知這個惡耗，少年還不夠鬱鬱寡歡嗎？至少，老師們希望看見少年的笑容，哪怕是一閃即逝，也要讓他在有生之年明白年少的青春是如何的奔放而飛揚，它是寧可浪費再毫無意義的歡愉中，而不願虛耗在寂寞的陰影裡。

然而，老師們有法子撼動他固執的心嗎？他們對少年的心思長久以來始終難以捉摸，平日最常見他有事沒事就拿著紙筆亂寫一通，班導徐老師看過他一直在寫的那部小說，內容真是令人眼花撩亂，問他到底再寫些什麼，他說他在寫一個關於英雄的故事，可是，他還沒想好結局。徐老師當時有些生氣，因為他為寫這些鬼東西，不但荒誤了課業，也讓他缺乏運動與遊戲，這對一個健全的國中生來說是有害無益的。

從這裡，老師們得到了一個結論，少年有這個權利去享受一個年輕人被賦予的幸福，他為什麼要被孤立，為什麼要被認為與眾不同？他大可跟一般學生一樣痛快的玩，瘋狂的玩，甚至可以懵懂，可以少不經事，既然少年的生命此刻就像風中的殘燭一樣岌岌可危，他更應該有資格去選擇如何終了他的青春。

老師們可以從旁協助，使少年在死之前能對人生的意義大徹大悟，然後毫無遺憾的邁向終點。

徐老師那麼對少年說：

「如果早上能夠領悟到這個世界裡的真理，那麼就是晚上立刻死了也沒也什麼關係，你明白嗎？」

少年不曉得老師何以突然要談起這些，他自己倒有一個一直想問的問題。

「老師，一個英雄要怎麼死去最合適呢？是不是死在沙場上最適合呢？我想一定是的，畢竟，他是一個戰士。」

少年剛昇上國中一年級的時候就是一個怪胎。

人人都是這麼叫他的，不過真正跟他說過話的人卻非常之少，同學們活潑的眼光很少在少年白嫩的臉孔上稍加停留。大家並不是那麼樣的討厭他，相反的，沒有一個人會對他產生憤怒或是憎惡，當然也沒有人對他施行排擠亦或欺壓，可是，少年與同學們之間的距離卻還是一天比一天遙遠，就連學校的老師對他這個品行、學業各方面毫不突出的學生，也沒有多加些許留意。人們說，愛的反面不是恨，而是冷漠。

少年的孤獨不在外表的離群索居，即便是在喧嘩歡騰的同儕團體中，他的眼神依然是那樣寂寞與飄忽，不過，不會有人發現到這一點，少年一直儘可能的做著跟大家同樣的事，讀同樣的書。

所以，大家叫他怪胎，絕不是指著他的個性而言，只是因為少年老是喜歡待在教室座位上發呆，一有空，就是一張紙、一枝筆，一個人不知道在寫些什麼，就這麼一堂課、兩堂課、半天、一天的寫下去，寫個沒完。

曾經在一天的放學後，少年的導師看見少年一個人還留在教室裡沒走，她感到奇怪的問道：「為什麼不跟大家一起走呢？」

「我跟他們，走的路不同。」

少年那時露出了靦腆的表情。

「想不到有這麼多東西呢！」

三位老師正在整理著少年的遺物，那些東西再普通不過，並沒有與尋常的學生所擁有的有任何不同，唯一的不同是它們的主人已經不在世上。

「結果，這孩子還是來不及享受他的青春。」徐老師說道。

「別難過了，起碼，我們讓他對人生充滿了信心，充滿了感激，我們做得很好，沒有什麼值得後悔的。」韓老師拍拍她的肩膀道。

「嗯，」徐老師深受同意的點點頭。「我們讓這孩子懷抱希望跟夢想而去，也對這個世界是如此的憧憬，到他死前的一刻想必是面帶微笑的吧！」

兩個老師交談時，一旁的林老師突然意外的叫道：「喂！你們來看這個。」

林老師正站在一張滿是污痕的書桌前，拿著一疊厚厚的活頁紙張，上面全是密密麻麻的鉛筆字跡。

老師們都知道，這就是少年到臨死前都還在寫的那部小說，所有人都在等他寫完的那一部。

三位老師很想知道少年究竟在最後有沒有把它完成，於是他們耐著性子逐字逐句一張一張的看下去，小說寫的是一個英雄戰士的偉大事跡，雖然內容有些亂七八糟的，但是依然可以看出少年動筆疾書的那些時候，是認真而且用心的。

他們翻到了最後一章，第一句這麼寫著：

「於是，他被埋葬在夕陽可以照射得到的地方，那是一個風景很美很美的山崗。」

老師們覺得很奇怪，怎麼這一章一開始就像已經結束了一樣，可是後頭卻仍然有著一大段的篇幅，第二句這麼寫著：

「所以，有名的夕陽山崗成了他的墳墓，他將永遠在此安息。」

第三句這麼寫：「最後，當夕陽垂下的時候，人們永遠都會記得他的墳墓在哪。」

第四句………

第五句………

第六句………

……

第五十一句：「他最後還是死了，永恆的被葬在高高的山崗上，夕陽將他的墳墓染紅。我」

難以想像，從第一句到最末的五十一句，居然句句都是尾聲，句句都是結局。

老師們這時候才明白，少年一直都在騙人，原來這部小說早就完成了，可是，少年彷彿在等待著什麼，又彷彿在堅持著什麼，竟一直反覆不停的寫著類似而雷同的辭句，然而這是誰也無法知道的事了。

至於最後句號下面的「我」字，老師們是這樣猜測的，當少年在即將閉上雙眼前呈現白色朦朧的那一瞬間，他無聊到不知該做些什麼，於是又提起筆寫了一個字，就文字內容上是沒有任何意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