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事情

有些事情重要到令人廢寢忘食，有些事情可以說忘記就忘記。菲菲知道，這跟自己聰不聰明無關，畢竟腦袋瓜子也不過排球般大小，記憶容量有限，而人生的流水帳太多，並非每件瑣事都擠得上刻骨銘心排行榜。

體悟這番道理的唯一好處，是讓菲菲在工作上多一分得心應手，雖然在這家國際知名的電腦軟體公司，她只是個不怎麼了不起的總機小姐，靠著一台滿滿都是按鈕的電話，處理在錯綜複雜線路另一端的申訴顧客。縱使科技發達，還是有一定比例的人不願和預錄語音對談，寧可直接去跟真人抬槓，那就是公司當初錄取菲菲的好理由。

事實上，菲菲既不會修理電腦，也不懂程式設計。她的工作十分單純，就是拿起話筒，接收那些電腦白癡的抱怨，加以分門別類後，再轉接到所屬的分機。舉例來說：軟體無法安裝，轉接『＃025』；系統強制關機，轉接『＃006』……等等，對她來說，那簡直是小事一樁。她甚至還可以左手接電話，右手抽空算塔羅牌，預測一下年終獎金會有多少，或是腰圍能不能減到23吋，至於對方口中的碎碎念和三字經，她往往聽過一遍，隨即就遺失在腦海的百慕達三角洲。

新的來得急，舊的忘得快，像現在，又有一通電話來了。菲菲固定等待鈴鈴~鈴三聲一小節響完，再從容不迫的接起，她沒有刻意計算是第幾通，不過依照經驗，差不多平均早上接完二十一通，就可以準備外出享用午餐了，因此，或多或少都會在心裡不經意的暗記，若沒算錯，它將會是宣告放飯的鈴聲。

菲菲以優雅的口吻接聽：「您好，很高興為您服務。」

「……喂喂喂，蝴蝶來了，請注意……」對方首先傳來低沉沙啞的嗓音，接著開始唱道：「蝴蝶蝴蝶……生得真美麗，頭戴著金絲……身穿花花衣……」

這人想幹嘛呀？明明是一個大人的聲音，還在唱這種幼稚的兒歌？菲菲想也不用想就斷定，這是一通討厭的騷擾電話。這種人簡直無聊透頂，以為是免付費專線就可以隨你打嗎？

「……請稍後，我為您轉接。」用這話來回應，冷淡又不失禮貌。

菲菲剛上任這個職務時，所交接的一本備忘錄曾說明該如何處理此類電話，於是，她伸指按下『＃044』，將它轉接到『諮詢部門』，那是公司專門處理這種偶發狀況的單位。

當菲菲完成例行動作瞬間，也順手拎起了披在椅背上的外套，起身臨走前，不意間回頭瞥了一眼，看見電話上頭044分機的紅燈一直亮著，表示雙方已在通話狀態。

菲菲呆站原地，以前她倒沒想過諮詢部門是如何應付惡作劇的傢伙，印象中，只要是轉接到該部的電話，對方總是很快就會掛斷。

算了，那又怎麼樣呢！菲菲一點兒興趣也沒有，比這更煩惱的事應該是待會兒要吃餛飩麵好呢？還是吃蝦捲飯好呢？

然而，等到菲菲搞定了難以抉擇的中餐困擾後，才發現上午就該擺平的事情，居然拖到了下午還在糾纏。

那通會唱歌的詭異電話依然顯示在話機面板上，亮著礙眼的紅燈。

「講這麼久？」

這下子菲菲終於在意這事了，證據就是她迅速從抽屜翻出塔羅牌來，在桌面排起陣列，算算它背後所隱藏的禍福吉兇，最後抽起一張牌捻在指間。

「糟糕，果然是個不祥的徵兆。」

占卜的答案出爐，分機的紅燈也跟著熄滅。

菲菲懷著忐忑不安的心情，繼續守著話機，可是，直到下班為止，那個神經病沒有再打來過，辦公室周遭也沒有發生任何異樣。

即使如此，菲菲仍不放心，回家路上格外提心吊膽，搭捷運時不敢站離月台太近，到了住所附近則害怕驚見消防車開往自家方向，就連人好不容易返抵公寓，都覺得彷彿有歹徒會莫名其妙闖進來，令她睡也睡不好，唯恐自己的生活被那通不幸的電話帶衰。

窮緊張了一整夜，一切卻都平平安安的，起床稍晚的菲菲及時在九點到班打卡，差一分鐘遲到，不過這可不算是倒楣。

與其再這般瞎操心下去，菲菲決定不如重算一次塔羅牌，釐清究竟是自己問題問得不對，或是紙牌的法力失準，就在這時，本日的第一通電話打斷了她的興致，她沒好氣的接起來「喂」了一聲，聽得對方說道：

「……小姐你好，晚上有空嗎，我身上有些功能壞掉了，要不要來我家幫我修啊？」

又是無意義的騷擾電話，但顯然不是上次那個童謠瘋子，跟這種人沒第二句話可說，菲菲直接了當將電話轉接『＃044』，結果卻跟昨天不同，話機上相同位置的紅燈，此刻竟閃爍不停。

「沒人接？不會是我按錯了吧？還是……」菲菲承認方才是有些心不在焉，可也不致於這麼粗心，為了澄清錯不在已，她取出架子上那本備忘錄，一面對照一邊喃喃道：「對呀！諮詢部門分機是044……啊！不對，是074！」

沒錯，菲菲這位迷糊的總機自到任以來，完全搞混了這兩個分機號碼，也就是說，之前每一通歸類為沒營養的惡作劇電話，統統被轉接到一個她不曉得的部門。

暫時沒空去管從前的那些失誤，菲菲當下第一個浮現的疑問卻是：

「那……昨天中午那通鬼電話，到底是誰接的？」

趁事情尚未鬧大，菲菲得儘快將它平息，最簡單的方法，就是找到那個錯接的部門，跟他們鞠躬道個歉了事。她故作鎮靜地離開位子，捧了一個空的資料匣當偽裝，好向其他同事假藉公事探問『＃044』是哪一個部門，豈料沒一個知道，他們只負責混自己的工作時數，不負責記別人的分機號碼。

看來只有去問別間辦公室的人了，菲菲步出走廊，往業務部門而去，忽然間，從行政部門傳來熟悉的電話鈴響，不自覺地她被引誘進入。

菲菲穿梭過室內一間間藍色小隔間，鈴聲依然響亮，這裡的人似乎打定主意讓它響個通宵達旦，屁股有如被吸在椅墊上動也不動。唯獨她來到那張鈴鈴叫的辦公桌前，甫一低頭，從電話上的那張分機標籤，她確信自己直覺真的很靈，這就是『044』分機的座位，照理說椅子上應該有人坐著，卻不見蹤影。

菲菲隨便抓了旁邊一位臉孔陌生的同事，從他口中問出這位子主人叫做楊嘉瑋，很不湊巧，她從今天早上起就沒在公司出現。

「你說她沒請假卻沒來上班？」

「嗯，打她手機也沒人接，她以前不會這樣的！」

「鈴鈴鈴鈴！」

分機『044』的電話還在吵鬧，菲菲的腦細胞被這噪音攪得無法思考，索性衝到桌前，以最快的速度拔起話筒，以幾近怒吼的音量叫道：「喂！你夠了吧！」

「……嘿嘿，小姐，我等你很久囉！」

「你煩不煩啊，要叫小姐就去打色情電話啦！」

「你態度很差喔！以為是大公司就跩個屁，信不信我找駭客放病毒搞垮你們。」

「怕你啊，你真這麼厲害還等什麼！」

「……呵呵呵，我要駭你公司，駭你全家，駭你到死……」

菲菲才不理這變態，猛力掛斷電話，逕自追問那位同事，有關於楊嘉瑋的地址與其他聯絡方式，雖然對方也告訴了她，但卻不知道為何這位與人家素不相識的總機小姐，幹嘛要插手這檔閒事？

一開始，菲菲倒不是想關心這個僅僅是同公司的女人，只是想要解開那通神秘電話的謎團，以及排除那張塔羅牌帶給她的潛意識影響，她就是會因為小事而耿耿於懷的女人，但是她萬萬沒想到，往後的事態會變得如此嚴重。

這是在她利用中午休息時間，前往楊嘉瑋住家時所衍生的大事件。在那棟老舊大樓外停了一輛救護車，靜待救護員扛著那覆蓋白布的擔架上來，不需要主動探問，光聽那些聚集一團的街坊鄰居討論就瞭了九成。

菲菲馬上由這群七嘴八舌中，綜合出一句重點：

「楊嘉瑋昨晚自殺了。」

怪電話、塔羅牌、死亡噩耗、錯接的分機，全都串接在菲菲的聯想中，佐證了壓抑在她心中的不安與懷疑，忍不住就要吶喊出來：一定是的，是那通神秘電話害死她的！

長舌婦們的話題還在延燒，有的針對自殺動機，有的鑽研身家背景，扯出了那自殺女子憂鬱症的病史，與一家三口清寒渡日的處境。要不是發生這種事，中午此時，她本來應該去接子女放學的，而那對小兄妹尚不知道母親已死，或許還在癡癡等候。

菲菲後悔沒掩住耳朵：「……為什麼要讓我聽到這個，夠了，別再增加我的罪惡感了！」

坦白說，菲菲是那種對慈善公益敬謝不敏的人，她沒認養過非洲小孩，也從未當過一天社區志工，她之所以管這麼多閒事，只是想讓整件事儘早了結，好歹找個懺悔對象，說聲對不起，求得一個心安，然後趕快將這個罪過給忘記。

現在是二選一時間，從耳聞搜集的情報判定，比起哥哥就讀的國小，妹妹的幼稚園離這裡近些，就年紀上，五歲小孩也比八歲的更需要憐愛、更懵懵無知，就在菲菲敲定行程後，她的遭遇也因此產生了分歧。

菲菲先打電話回公司，說是臨時有事匆匆請了假，便直奔那所私立幼稚園。

一踏入園內，只見院裡的遊樂器材空蕩蕩的，小朋友們走得一個不剩，奇怪的是，也沒看見一位幼稚園老師。她進到屋中，裡頭只有一位穿著邋遢的中年男子，正在跟一位小女孩玩耍。

菲菲剛走近小女孩，就被那歐吉桑揮臂攔下：「別過來！這是你的小孩嗎？」

菲菲搖搖頭否認，那歐吉桑隨即露出噁心的笑容：「那就是我的。」

這怪人令菲菲心裡有點毛毛的，她撇下他改往廚房方向，想找看看有沒有其他正常的人。當她一推開門扉，迎面而來的竟是一股濃濃的瓦斯味，她驚慌之餘想奪門而出，一轉身，那面目猙獰的中年男子赫然現身，擋住了去路。

這位變態歐吉喪登時化身成了瓦斯狂人，一手叩著打火機，另一手則狹持了那小女孩，她掙脫不了那隻黝黑大掌的控制，拼命哭叫著。

「媽媽！我要媽媽！」

難道她就是楊嘉瑋的女兒嗎！菲菲放膽向瓦斯狂人喊道：「你在幹嘛！放開她，那不是你的小孩啊！」

「她是！……我記得很清楚，我老婆跟男人私奔的那天，我跟小婷待在家裡，我才下樓買包煙，一回到家小婷就被她帶走，不知躲哪去了！我好不甘心，我明明沒有做錯什麼事，只不過是多抽了一根煙，為什麼換來這種下場？所以，這次我不會再讓小婷離開我一步，誰都搶不走她。」

「等等，這不值得你這麼做呀！那只是小事情啊！」

「對我來說不是！」

菲菲極力克制顫抖的雙腳，勸道：「冷靜聽好！你女兒的事我很難過，可是你不知道，這小妹妹的媽媽不久前過世了，她是受害者啊！其實，我也跟你一樣，因為忽略一點小細節，連累了身邊很多不相關的人……真的很對不起，我不該接那通電話的。如果我不接，她媽媽不會自殺，那小女孩也不會還留在這裡，而你也就不會誤認她是你女兒，這樣好了，既然明白這都是無心造成的，就讓我們大家各自回家，當作什麼事也沒有，好嗎？」

「我聽不懂你在說什麼，這是我們家的事，不干你的事！」瓦斯狂人咆哮道：「你給我滾蛋！滾！」

菲菲嚇得拔腿就跑，一直到逃出大門十公尺外，猛然聽見背後『崩』的一聲巨響，她回頭一看，屋子門窗俱碎，冒出了陣陣濃煙。

菲菲還愣愣的杵在現場，這時，幼稚園老師才帶著警察與媒體趕到。

稍晚，各新聞頻道大肆報導了這則慘劇，不但成功吸引全國民眾的焦點，日後，更成為重度燥鬱症患者爭相模彷的範例，掀起了社會上的一股自殺浪潮。

還有一個小男孩沒下文，但菲菲已經沒有勇氣再去找他了，也不過短短一個下午，就目睹了三條生命的消逝，深怕要是繼續這樣追蹤下去，到時這個吸滿罪孽的深洞，勢必會擴大到誰也無力彌補的地步。

菲菲決定不再企圖阻止，因為即使可以挽回這次接錯電話的遺憾，也挽回不了過去接錯的上百通。反正沒有人願意追究的錯，就等於沒有錯，就像她永遠也找不到那通神秘電話的主人，同樣的，也沒人會在乎她這位微不足道的小總機，他們不過是齒輪，卡在輪轉無情的命運機器裡。

菲菲唯一可以做的事，就是重操她總機小姐的每一天。

有一陣子，辦公室內的八卦話題，全圍繞在行政部門自殺的楊姓員工身上，同事間的言論以反省意味居多，例如：「我應該常去幫她照顧小孩」、「我不應該說她老是一副死人臉。」諸如此類的抱佛腳式懺悔，檢討到底自己是應該做的事情沒做，還是不應該做的事情做了，才害得一位無辜的女性選擇自裁。

菲菲從頭到尾都不想加入他們，她除了接不停的電話外，又多了新的煩惱，最近坊間出現了一種新型電腦病毒，專挑公司的軟體下手，諷刺的是，病毒暱稱就叫做『總機小姐』，擺明是衝著她來的。她一度期待公司會出面弭平這場災難，可是她失望了，因為對擁有上百億元營利所得的公司高層來說，那些小病毒都只是小人物造成的小問題，無足輕重。

公司的一貫政策就是如此。好比說後來有一次，菲菲試著想找出分機074的所在，才恍然發現，原來根本就沒有什麼『諮詢部門』，那是公司為了應付這些無聊份子而想出來的招數，讓他們在接不通的待機音效中一等再等，直到耐性磨光。就算他們生氣，摔爛的也不會是公司的電話。

但像這樣潛藏未知風險的電話，相信以後照樣會不定期打來，眼前菲菲手邊就有一通，對方什麼話也不說，只肯透過話筒傳來急促猥褻的呼吸聲，而她，則盡到自己善忘的天份，按下可能是『＃044』、也可能是『＃074』的鍵鈕。

也許，今晚通緝要犯會跟警方喋血街頭；也許，明晨恐怖份子會在歐洲大城市引爆炸彈；也許，後天邪惡軸心會發動核子戰爭；也許，地球上每一個『也許』都會發生，因為菲菲接到了電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