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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記得,每次可以看見RP2002的時候,星期二早上10點,在腦內基因小組研究室,蓋柏瑞斯基因公司。
準備著檢驗器材的我愣了一下。「你剛說了什麼?」
「你怎麼知道的?」其實,我知道自己不應該跟她聊天,但還是忍不住問了。
RP2002縮回雙足,悠哉的將頭枕下,閉起眼睛,自在舒展著她赤裸的胴體,彷彿是將要睡一場寧靜又安詳的好覺,在這手術台上。
我以規律的動作把每一條管線插在RP2002身上各處,並從電腦中調出病歷表,診斷儀器的螢幕顯示,除了骨髓與心血管部分作過基因改造、以及胃部的癌細胞抑制實驗外,最近則是剛動過與RP2006的腎臟交換移植手術,可見她腹部刀痕的縫合處還未拆線。
不過我只在意,RP2002完整無缺的大腦,因為那將是我進行下一步實驗的重點。
直到RP2002又開始自言自語的時候。
「……被藍色的、搖盪的水液所環繞,我醒著的夢。」
「……波光中,有我的父親、有一位陌生的青年,父親指著我對他說:『今天所見,你將一輩子也不會忘記,左藍博士,在這兒的,就是人類生物科技的傑作、我的驕傲,RP系列的第一代,2002型。』」
「左藍卻問說:『那麼,她是否也在想我們所想的事情呢?』」
「『那種事對她根本不重要。』父親果斷地回答。」
「……凝望著我的眼眸,左藍這麼說:『奧爾森博士,你複製出她的身體,難道,也複製了她的靈魂嗎?』……2015年8月18日。」
RP2002並未回應於我,仍舊一臉悠哉的說著,宛如說的是一件流傳了千年千年的古老故事,動人的語調,化成一道前所未有、不可思議的電流,穿過我的腦海。我放下了手邊的工作,靜靜聽著,一個小時又一個小時過去……
「你自己的事,也都記得嗎?」偶爾我也想這麼問。
「我不懂,我所記得的每一件事,不都是我自己的嗎?」
「不是這意思,我是說,你有想過自己是誰嗎?又為什麼要在這裡?你覺得對妳而言,這一切,有意義嗎?」
「『你的犧牲,就是全人類的貢獻。』」RP2002模仿一道嚴肅的聲音。「那是我的父親最常說的一句話,他說,我只是一具肉體而已,肉體,我唯一存在的價值。」
RP2002眨著大眼睛,繼續說著。
「可是,並不是那樣子的,從我誕生到現在,無時無刻都像在等待入睡,從這一場夢到另一場夢,我的身體,卻只是一具把我關住的殼子,是多麼的沉重。那時我終於了解,唯有每當我可以靜靜躺在被白色強光籠罩的大床上、可以想起好多好多事情的時候,才能感覺到非常非常的幸福,那才是我的生命。」
小組的研究進度落後了,我的關係。
為此,這星期二剩下最後的半小時,我不得不提起針筒,刺進RP2002的柔弱的肌膚中。
「痛嗎?」
RP2002搖搖頭。「一點兒感覺也沒有。都是這樣子的不是嗎?」
由人類複製而的RP2002為了能夠方便接受各種實驗與手術,早就已經被切斷了每一條掌管痛覺的神經。「嗯,對呀,我怎麼忘了呢?是這樣子的沒錯。」即使如此,我卻再也不忍心在她的身體上動刀。
「博士,你的臉,為什麼看起來那麼地悲傷?」
我緊抓著她的檢驗報告結果,很久很久,一語不發。
RP2002卻先開了口:「左藍博士,這麼久以來,你到底在研究什麼呢?」
我慌忙將報告揉成了紙團。「很複雜的東西,對你來說,可能很難明白吧?」
「只要你說了,我就會記得。」
「那我就盡量簡單的說吧,你知道人類基因是由DNA組成的吧?這世紀初,科學家原本還沒有辦法解釋人體97%DNA的功能,如今,這生命的密碼已一一被破解,特別是腦細胞中的DNA,決定了我們思考與智商的關鍵。目前我們已經能培養出一種與傳達人類的認知、學習及記憶能力有關的化學物質---乙醯膽鹼。只要再辨視出神經細胞中與其功能相關的DNA,我相信,就足以確認我們所看過的、聽過的、想過的、感覺過的所有經驗與記憶,究竟是如何儲存、又是儲存在什麼地方。」
「所以,你要剖開我的腦袋。」
「那是……那是為了研究……」我猛力揮舞雙手。「重點是,一旦我們能挖掘到這座記憶的寶庫,接著就能夠利用目前的生物科技技術,對它進行移植、再生、複製、甚至解讀等等工作……到時候,保存它會是我們一生中最重要的事,因為人,將不再需要依賴口語、文字或藝術,思想就能夠永恆。」
「永恆,然後呢?」
「那還不夠嗎!?」我激動了起來。「人類都是迷戀永恆的,因為他們總會想到自己的生命短暫,只有確定永恆真正存在,才能彌補活在世上難免的空虛,戰勝死亡帶給我們的恐懼……」
「你還不知道嗎?你快要死了。」我沙啞的聲音哽咽著,兩隻手掌牢牢地搭在RP2002細瘦的肩膀上,盼望她肯詛咒我們,一句半句都好,然而,RP2002仰頭瞧著我的眼神,就像我是從另一個世界來的人一樣,染著一絲迷惘,露出了無法理解的表情。
「左藍博士,你說過,在我腦子裡有很多很多我的DNA,對嗎?」RP2002有她自己的想法,有她自己想說的話:「那麼,那一個叫做DNA的我,也會記得你嗎?」
兩天後,RP2002死了。
或者說,她的生理機能已完全宣告終結,遺體則將被送往奧爾森博士之處,準備銷毀。
我作了許多努力,想要留下她的頭顱、軀骸,即使是一顆眼珠、一根手指,但繁瑣的申請手續已讓我錯失任何挽救的時機,事實上,縱然我得到了她的一切,但細胞裡的DNA序列盡遭破壞的這具身體,也沒有任何利用價值了,只是空殼。
我還揍了奧爾森一拳,只為了他說的一句話:「你要那東西幹嘛?我再複製一個給你好了。」
我追逐著RP2002的回憶,彷彿追逐我的生命,在麻痺鬱悶的酒精迷醉中,在忘情高速的飛車疾馳下,渴望超越光速極限返回從前,然而,結果卻換來一陣驚天動地的撞擊與暈眩……。之後,片段而朦朧的意識裡,是我躺在被白衣人圍繞的手術台上,盯著幻影一幕幕在白光中浮游、消逝,我的一生、我的RP2002……
如果我不能讓她永遠記得我,那麼,就讓我永遠記得想永遠記得我的她……
「……請把我的遺體,捐贈給蓋柏瑞斯基因公司,用我的大腦,完成腦內基因小組的研究……」
我還記得,這句話就是我的遺言。
「早安,米歇爾博士。」一個我想表達的意念,一句不是我發出聲音的聲音。
「怎麼了,IC16001,又在想以前的事嗎?」
淚水與嘆息早已離我遠去,或者,我從來都沒擁有過,只剩下這依稀無形、漆黑的、寂寞的微風,吹過這滿身空洞的我。所以,才沒有別的回答:
「因為,那是我的僅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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叮叮咚咚,音樂響起,一首不曾聽過、從未發表的鋼琴小曲正被彈奏著。
好優美的前奏,守在一旁的米歇爾聆聽著,食指不覺也變作了指揮棒隨節拍舞動,期待著音符昇上最高潮的瞬間。但,希望落空,已經是第五次,旋律中途嘎然歇止,過了幾秒……又從前奏起音。仔細一聽,還可以察覺有幾個音符又略作了修改,直到第六次試作也宣告放棄之後,曲風才為之丕變,流暢的彈起一條耳熟能詳的歌謠。
「今天又不想作了是嗎?」於是,從書架上,米歇爾拿起了這一台頂端鑲著一個玻璃芭蕾娃娃的音樂盒,只略作檢視,寫下例行的報告:「077轉,『IC16054原創曲』(未完成);078轉,孟德爾頌『On Wings Of Song』(重覆次數9)……」
智粲公司˙3C研發部門的一天,通常是由米歇爾向IC16021警衛門鈴打招呼之後開始的。
這位最近才以一篇蛋白質工程學論文取得學位的博士,依然是第一個進入5樓工作室的人,表示至少目前的研究計劃還值得他熱衷。這間雜滿精密儀器與機械家電的廳堂,登時亮起了一雙雙的紅眼。「各位,早呀。」最先回應米歇爾這句話的,是IC16001生化電腦,他最得力的助手,精通遺傳學與基因工程學,不僅思考自主且創見獨到,這裡有一半的實驗品都是它設計出來的。這就是被大家戲稱全公司唯一不是豬腦、絕對不會裁員的傢伙−−−IC16001,原型仿造於過去一個青年科學家的大腦細胞,聽說,那人的名字叫做左藍。
牆上的IC16016電子鐘飛快的轉著、IC16087空調機也從送風跳到冷氣,不過,雖然IC16021警衛門鈴盡了喚醒工作室內所有同伴的職責,一些像是IC16053跑步機之類的懶東西還是遲遲不肯開啟電源,對此,米歇爾也無可奈何,因為這就是他不斷努力想要發明的高科技產品:模糊、人性、無需任何操控的家用電器。
自從世界各國聯署共遵生物科技法以來,別說是複製人的生產已被禁止,在這人權主義至高無上的世紀裡,不論是改造的生化人、或是似人的機械人,全成了社會輿論抨擊的議題,導致有「人造人奴隸販子」此一媒體封號的韋勒克公司因而中止了多項研發計劃,這對走傳統3C路線的米歇爾的公司來說,無疑是大舉攻佔市場的好時機,因此,主管們都對這個部門期望很高。
新產品的構想,始於生物科技業最近一項突破性理論與技術問世之後,根據簽約技術合作的蓋柏瑞斯公司腦內基因小組之研究結果,人類儲存於大腦內的記憶可初步劃分為12區,透過最新生科技術(該公司已取得專利),各記憶區都能單獨擷取、分離與保存。雖然目前沒有成功將「記憶單位」轉植到活體的案例,但卻可以利用合成蛋白質製造出人工生物分子的技術,將隸屬各不同區域的記憶單位,植入到所謂「生物晶片」之中,然後置入家電用具的微電腦裡。
設計圖對應基因密碼以寫成程式,主結構是植入人類對操作與使用各種器物的記憶,依產品的成本與性能不同,植入的記憶單位種類與容量也不同。以IC16001生化電腦為例,植入的記憶單位高達單體記憶庫的87%,不過其餘一般家電,通常植入單位不到10%。唯一可惜的是,現有法規禁止汲取活體的記憶單位,也就是說,如果要生產這些晶片,就必須複製剛死亡不久的大腦才行。而當然,上述一切也還在實驗測試階段。
理所當然也是實驗之一的,是米歇爾的早餐。將由IC16089食物調理機一手負責,比起對其他家電成敗的掛念,還是它最讓米歇爾忐忑不安。「老樣子,咖啡、培根、荷包蛋就可以了……什麼?想做皮蛋瘦肉粥?好吧,不過還是得給我培根與荷包蛋。」IC16089開始動作,飲品區、熟食區等各裝置都冒出騰騰的熱氣,很快地米歇爾的咖啡就先送了上來,小嚐一口:「嗯,有進步喔,IC16089,你漸漸可以抓到我的口味了。」研究報告證明,誇讚的指令對於它們的學習能力與工作效率有激發的作用。
IC16089一邊煮菜一邊亮起傳達訊息,米歇爾解讀道:「你說,幫你買奶油、高麗菜、豬肉、馬鈴薯、紅蘿蔔,中午要作燉肉?好吧。」為一台料理機買菜雖然不太甘願,但基於性能測試他也只得認了。到目前為止,IC16089作過22道家常菜、8道食譜菜以及5道模仿餐廳主廚的失敗菜,由於其生物晶片上也植入了人類對味覺的記憶部份,所以,它最了不起的地方,就是可以自我品嚐食物的味道。至於記憶單位的來源,則是一位新婚家庭主婦的大腦,她在一次遇劫中被歹徒所殺。
「真是……傳統的滋味。」米歇爾嚼著剛出爐的菜餚,說了不知是褒是貶的一句話,不過不管這東西好不好吃,他絕對可以肯定,從來沒有一台食物調理機做得出這種不太完美的味道。
「原來,人類了不起的地方,就是可以煎出鹽粒分布不均勻的荷包蛋。」
米歇爾坐得正舒服,剛想要瀏覽一下電子報的時候,像隻小狗一樣的IC16034吸塵器卻自己鑽了過來,不斷推著他的雙腳。「哎呀,去掃那邊啦!」即使這麼講,IC16034仍然堅持要清理米歇爾的腳下以及桌底,不肯讓步。對於它的固執,米歇爾也只能聳聳肩,端起他的馬克杯起身閃到角落。大腦提供者的資料上記載,IC16034的記憶體複製於一個四十歲還單身的公務員,似乎是厭倦了枯燥的生活與工作,跳樓自殺。
工作室的電話在這個時候響了起來,米歇爾卻紋風不動,一點兒也沒有想接的意思,因為不到5秒立刻有一道人聲將電話接起:「喂?這裡智粲公司3C部門。」那就是這裡除了IC16001生化電腦外,唯一會開口講話的IC16099電話答錄機。它的生物晶片被植入的是人類使用語言、辭彙以進行對話、交談的記憶,連結語音電子辭典的機能,使之可以接收、辨試、反應、回覆人們所說的每一句話,高速的即時運算更讓它達到對答如流的境界。
米歇爾輕聲下指令道:「不管是誰,說我不在。」
「喂,找米歇爾博士是嗎?可是他不在耶。嗯,嗯,是這樣子的喔,對呀,我是博士的助理,真是不好意思,不然我幫你轉達他好了,您是……」
「哦,原來是遠藤教授呀,我知道我知道,聽博士說過,您是他研究所時的指導教授對不對,你看我沒記錯吧……明天下午三點您會過來一趟是嗎?好,好,我記下來了,一定一定,博士跟我都會在這兒恭候大駕的,那裡那裡……」
不久後電話掛斷,米歇爾很滿意IC16099的表現,而終於用完餐的他,緊接著就要展開一連串忙碌的例行公事,於是拿起了報告表的他,一區一區巡視每台實驗機種的狀況,記錄它們早中晚的運作是否順暢、以及有無異常舉動等。
米歇爾走到IC16040日光燈前,這個有18種光源的新型燈泡,植入了人類對感光的記憶,會隨看書、看電視、用餐、打牌、宴會等用途不同而自行改變光源,理論上很方便,不過目前卻有一點小問題,IC16040一到了夜晚就不肯關閉電源直到天亮,米歇爾猜想可能與它的記憶單位原型為一位染病而死的8歲小男孩有關。
「米歇爾,米歇爾。」
好熟悉的聲音,米歇爾突然聽到有人在叫他,因為工作室的門向來是不上鎖的,直覺是應該有誰進來了,可是當他回頭的時候,卻一個人影也沒瞧見。米歇爾這才發現,原來說話的居然是IC16099。
「剛剛是你叫我?」
「米歇爾,我想回家。」
「啊?再重覆一次?」
「我累了……好想念我的爸媽,你可以送我回家嗎?」
「真傷腦筋。」米歇爾拍拍額頭。「IC16099,你若是少去存在感太強的毛病,就是我們的新產品中最完美的傑作了。」
「……我的名字是顏桔衣。今年秋天,剛成為都立大學一年級學生。」
「的確是有一位叫做顏桔衣的人,也是大學生沒錯,但,你並不是她。好幾年前,她就死於吸毒了。」
「我也記得那場瘋狂的舞會、扭曲的人體,可是死是什麼呢?我完全沒有印象,也許顏桔衣如你說的死了,可是,我還活著。」
「IC16099,你跟生命無關。你是一顆生物晶片,是由分子記憶體、分子感應器、分子開關、資訊傳達系統等所組成的,只是仿造的人工蛋白質。」
「但我就是人,曾經從小嬰兒長大、學習,以前不會的,後來會了;世上有我懂的事,也有我不懂的。」
「那只是你具有模仿生物分子自我組織與合成的機能而已。」
「我不聽我不聽!是你把我變成這樣子的,還給我,我的眼睛、我的手腳!」
「你根本就沒有它們,想一想,你覺得你這樣子像活著嗎?」
「……我知道了,別了,我的生命,因為人死不能復生,是千古不變的道理……」
「還不懂?你根本不是人。」
「嗯……所以,我是顏桔衣的靈魂?那麼何處將是我的歸宿?」
「哦!不,你-------只是記憶而已。」
後來,所有目擊者都清楚指稱,不知何時、為什麼跑到頂樓的那台吸塵器,就這麼掛在危險的邊緣不動,直到過了好一會兒,才冷不防墜落下來,那時,頂樓空無一人。
「喂,是米歇爾嗎?……是我,你的老師。有件事想當面跟你談談,我會到你的工作室去……明天下午3點?不,我馬上就要過去了……你的助手?不,我從未與她通過電話……真的嗎?……原來如此……其實,這也是我急於找你的原因之一。」
「現在,就請你記住我以下說的這些話:待會兒1點半的時候,我將搭乘捷運前往東區,需要30分鐘,加上我步行的時間,預計花上15分鐘----我老了-----可以抵達你們公司,不過,我一定會等到3點半才進去找你,聽清楚,是1點半,只要是提早或超過這個時間而跟你見面的那個人,就絕對不是我,即使那個人是『我』也不是我。
到時候,你就要問他3個問題------『你是誰?』、『為了什麼而來?』、以及『誰是凱琳娜?』。這很重要,米歇爾,我最得意的學生……萬一他無法合理解釋這些問題,那麼……你可以選擇殺了他-----我說真的,或者,將他所說的每一個字,刻在我的墓碑上。」
遠藤教授拄著手中的拐杖,步履蹣跚,只朝著眼前唯一的這條路走著,宛若沒有別的選擇。這位擁有一副睿智外表、銀髮銀鬚的老人,並不在乎街道上蒸騰的暑氣,兀自穿著式樣老舊的西裝,而他瞇著幾近閉上的雙眼的理由,並不是因為他的視力不好,是太過廣大的視界反倒會令他失去方向感。
他停止在他的目的地前,某家公司的門口,選擇了旁邊的一張長椅坐下,喘口氣,抹抹臉上的汗滴,然後,伸出右手摸索著應該放在口袋裡的煙盒,可是翻遍全身就是摸不著,他生氣、著急,恨不得詛咒上帝之際,卻赫然發現他的煙盒就捏在他的左手中。
就在那一瞬間,既視感有如一條水蛇般咬住了他,不安的預兆在腦海中浮現,彷彿剛剛、現在、以及等一下他所做過、正在做、以及將要做的每一件事,都好像重覆做了一輩子那麼久。
○月○日,PM1:59的遠藤啟一。
走進門,身為這間充滿機械味的工作室的主人,一頭蓬亂頭髮的米歇爾博士很快迎上前來。「請進,老師。您來早了。」
沒想到這句話竟使遠藤教授的表情有如被針扎到,忽然間大發雷霆:
「我沒那個意思,老師。」
「你認為我瘋了?我不是開玩笑的…..因為最近,我常有這種感覺,不管是在家裡、在學校、在路上,隨時隨地,只要我視線一離開,就好像會有另一個一模一樣的『我』在剎那間穿過盲點,在每一處死角出沒。」
「您多慮了……」
「你不會明白那種感覺有多可怕,明明知道那些『我』存在,每一次猛然回頭卻又消失無蹤,它們困擾著我,有時候甚至讓我懷疑,說不定,我才是『我』的幻影……米歇爾,你應該有一些問題才對,質問我,給我證明的機會。」
「好吧……冒犯您了,老師,請問你是誰?」
「……遠藤啟一,東區大學教授……」幾歲?何年何月生?過去的經歷?這些答案本來應該自然的脫口而出,然而卻只在遠藤教授微張的唇動下一一被無聲地帶過。
「為了什麼而來?」
「……拜訪許久不見,我最信任的學生……」哪一年哪一期的學生?指導的研究論文內容?教學中的趣事?理應鉅細靡遺的這些往事,也都被他刻意跳過。
「那麼……最後一個問題,誰是凱琳娜?」
「我最深愛的妻子,我在教書的第一年認識的,她,有一雙美麗的褐色眸子,於10年前過世,癌症將她奪走……」說呀!還有更多更多才對……
「……完全正確,老師,您就是您,是無可取代的事實。」
「……」
走出門,絞盡腦汁的遠藤教授似乎精疲力盡,像一位註定考不及格的學生,垂頭喪氣,只在剛跨出三四步的時候,猛一回頭,知道終究看不見想看的東西後,隨即又恢復了失落的神情。
走進門,身為這間充滿機械味的工作室的主人,米歇爾博士正在抄寫記錄表,看見訪客,閃過錯愕與同情的眼光。
「你的樣子,好像我來得不是時候?」
「不,老師,是您已經來過了。」米歇爾終於不得不說。「為了同樣的目的,說了同樣的話。」
「一直以來都這樣嗎?」
「嗯,老師,事實上……2年前您就罹患了阿茲海默症,那是一種會使患者腦部神經細胞喪失,導致其記憶、判斷、思考、以及空間感逐漸減退的病症。」
「小子,我知道那是什麼,……原來如此,怪不得……」
「老師……」
「奪走我的記憶是嗎?真殘忍,現在,它又想奪走我對它的恐懼?我還剩下什麼?」
於是米歇爾將電話留言、3個問題、殺人與墓誌銘等事都告訴了他。
「凱琳娜、凱琳娜……你懂我最擔心的事是什麼嗎?……這樣子的我,等於活在一個不真切的世界裡,深怕有一天,毫無預警、不知不覺地將發生在無形中,與凱琳娜有關的記憶一個個都煙消雲散,一個不記得凱琳娜的我出生,就等於記得凱琳娜的我宣告死亡。一想到這一點,我就禁不住感到害怕。」
「凱琳娜,一個好懷念的名字,是我所愛的人嗎?……沒錯,我無法原諒忘記她的自己,無法原諒,忘記她依然茍活的『我』,還不如死了算了。」
「但,還有很多東西可以替你記憶呀!日記、相簿、DV8……」
「不能留在腦海的記憶,一點意義也沒有。」遠藤教授嘆氣道:「……你說,剛來過的那個我還答得出那3個問題,對吧?……你知道嗎?我好羨慕那個傢伙。」
站在門口徘徊著。身為這間充滿機械味的工作室的主人,米歇爾博士過了好一陣子才驚覺他的造訪。「老師,別這樣,先進來吧!」
「……怎麼,我不期而來,你一點兒也不意外?」
「因為……您在快2點的時候、與3點半的時候,各來了一次。」
「對我,是唯一的一次。不曉得你總共見過幾個『我』?不論幾個,那都是我。」
米歇爾又重提了一次阿茲海默症的事,並說:
「老師,阿茲海默症就現今基因治療法來說,想要治癒已經不是什麼了不起的事了,為何您……」
「我不做那種治療,人不是被玩弄的鼠。……雖然,我知道再過不久,我可能連我是誰都說不出來了,可是忘了的事就是忘了,不想記的事就是不想記,這有什麼關係?」
「生命的意義,並不是在於能夠記得多少東西。世界所給予人們感官的刺激與印象的烙印,其實反而阻礙了追求真我價值的道路。」
「於是,我得到了一個啟示,是不是唯有拋棄記憶的束縛,介於存在與不存在的界線,人才能真正活出生命最原始的形式,體會到即使沒有了整個世界卻依然可以活著的感覺,期待著,連死亡都會變得透明澄徹。」
走了。人影剛消失在門外,米歇爾才發現遠藤教授的拐杖還留在工作室內。「老師,老師,你忘了東西!」可是當他一追出門,整條走廊卻都不見教授的蹤影,電梯空在五樓。米歇爾奔到樓梯間,匆匆忙忙從樓上找到樓下,就是遍尋不著教授的下落,他百思不解的搖搖頭,最後來到一樓大廳。
黃昏的餘暉,剛好射進了一樓大廳門口,也映出了正對著門口不遠那張長椅與坐在長椅的人的長影,如果有人肯抬頭一看,就可以瞧見,一位靜若石雕的銀鬚老人正叨著半支煙,而他的拐杖,則平平穩穩的橫擺在膝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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