烏奴奴曰


說謊,是人類的天性,為了隱瞞事實,大家可以杜撰各式各樣的謊言脫罪,於是,什麼奇怪的理由都可以拿來當作是幌子,真相就這樣一層層覆蓋在最裡面之中。

當一個人開始說謊,為了圓謊,謊言愈編愈大,漸漸地,變得一發不可收拾,然後,像是某種傳染病似的,逐漸蔓延,到所有的人都感染了說謊的壞毛病,沒有任何疫苗可以預防,沒有任何特效藥可以根治
,人與人不再信任,當所有的一切都可能是虛假的時候,我們可以相信什麼?這樣的世界真的還有辦法生存嗎?本部小說就是希望能夠在充斥謊言的世界中,找出最後的一絲真實。

 

幌子

親愛的妻子,請相信我,此刻的我已經得到了報應,並為此深深地懊惱懺悔,儘管我信中的語氣平靜,但我的內心卻異常地恐懼
。如果你看見我蜷縮在一間破舊診所的牆邊,因為害怕被人發現而不敢開燈,僅能用顫抖的手摸黑寫著這一封字跡歪歪扭扭的求救信,你就會瞭解我沒有騙你;如果你聽到外頭發狂拍門的人群吶喊嘶吼,揚言要將我這個瘟神除魔驅邪,口口聲聲說我是個騙人的蒙古大夫,請千萬不要相信他們,因為他們病了!

在詳述這起病症的始末之前,我必須先跟你道歉,請原諒我先前的不告而別!我承認,當初離開你其實是一個幌子,受國家醫院外派的部分屬實,但被政府強迫的部分則是我杜撰虛構的美麗謊言。事實上,我是自願去疫區的,並不是我有多麼悲天憫人的情懷,也不是我有多麼正直高尚的節操,真正的原因是,我已經無法再忍受與你一起生活了,日常瑣碎的小事已將濃濃的愛意磨碎
,剩下的只有喘不過來的壓力與揮之不去的責任感。我厭煩了,於是選擇逃開,自以為前往一個看不見你的地方會獲得幸福,但我錯了!唯一值得慶幸的是,你人並不身處在這個可怕的地方。


這是一個被隔離的小鎮,和外界斷絕聯繫,就位在深山的樹海之中,不在地圖標示,不被民眾記憶,當然,也不被政府認同,很可惜,病毒的擴散並沒有遺忘了這裡。

接獲駐守在當地的古醫生通報,近來鎮民們陸續有感冒的症狀,礙於藥物的缺乏,始終無法根治,且症狀有逐漸加劇的趨勢,很可能已經爆發了社區感染,為了防堵災情的擴大,他們懇請中央政府的救助,而我就是被派遣來支援的醫生,兀自揹著重達五公斤的疫苗與抗生素等藥品,穿著防菌的白色實驗大衣,隻身走在人煙飄渺的叢林之中。

也許,是當初所獲得的資訊有限,讓衛生局長輕忽了這次的病毒感染;也許,是政府的官僚系統使然,想草草打發這個三不管地帶;又或者,這是政府的一個幌子,故意隱瞞疫情的嚴重性,想找一個不怕死的志願軍去疫區陪葬。

不管怎麼說,我來了,也迷路了。

眼前林立著一棵棵高聳的樹木,盤根錯節的樹根纏繞在野草叢生的地面,呈放射狀四散的荒涼小徑反而讓人更無所適從,有一瞬間,我還真想放棄,就這麼折返回頭,可不知從哪兒冒出來的勇氣,讓我還是毅然決然地繼續挺進。

當我正在和衛星導航系統奮戰,努力不讓自己在原地打轉的時候
,一個樣貌堂堂、梳著中分頭的少年經過。

「嘿,你迷路了嗎?」少年主動關心。

「是啊,你知道這附近有一個小鎮,呃……要怎麼形容才好呢?
」太尷尬了,這個小鎮沒落到連名字都不被登載。

「你一定是想來我們鎮上吧?你朝西邊一直走,大約二十分鐘就到了。」他面露燦爛的微笑,手指著左方的叉路,一點兒也不像是個壞人。

我永遠記得他那溫柔親切的笑容,所以儘管他朝著反方向歸去,我也沒有絲毫懷疑,大意到沒有發現小徑的盡頭是一處斷崖。理所當然地,連鎖反應的啟動就在我腳下一個踩空之後,整個人摔下山谷,所幸沒有丟了性命,僅只是跌斷了右腿而已。

我這才醒悟到,那個少年是開了一個多大的玩笑!那時萬萬沒想到,這個微不足道的小小惡作劇是一場災難的徵兆。

我強忍著疼痛,硬撐起疲憊的身體,拄著樹枝一拐一拐地前進,比預定的時間多了兩天,才抵達小鎮。

和想像中的不同,鎮上一排排歐式平房整齊並列,通行的街道上乾淨到連一點兒垃圾都沒有,鎮民們穿著簡單卻不老土的服裝,眾人在鎮長的號召下,齊聚在鎮民廣場中央的大教堂,歡迎著我的到來。

「這是從城裡新來的醫生,以後大家有什麼病痛,都可以找他。
」微胖的鎮長乾咳了幾聲,略帶著沙啞的嗓音介紹。

我站在講臺上,掃視著站在台下的人群,表面上看起來,大家的氣色都很好,根本不像是一群生病的人,除了幾聲輕咳、幾個噴嚏以外,忽然間,我看到了那個報錯路的惡作劇少年!

「嘿,你為什麼要說謊戲弄我?」顧不得是否在眾目睽睽之下,我當場質問他。

全場一陣嘩然,大家的目光焦點全望向那名少年,帶著譴責和批判的眼神。

只見少年一臉無辜,矢口否認道:「我沒有!我沒有……」那模樣倒像是我冤枉他似的。

主持的牧師板起了臉孔,一臉嚴肅地說教:「身為神的子民不該編派藉口、隱瞞事實、冒犯真理;神會懲罰那些說謊的人,關起天堂的大門,讓他們墜入燒著硫磺的火湖裡,直下地獄。」

少年的父母親感到羞慚,責備少年:「你這孩子又說謊害人了,為什麼不能做個誠實的好人呢?你太令我們失望了!」語畢,又虔誠地跪倒在地,祈求我的原諒:「真對不起,我們罵過他好幾次了,卻怎麼也不管住他。」

少年還想辯解,卻被父母硬是按下頭去道歉,氣憤不平的他扭頭就跑,衝出教會。

鎮長的額頭上不斷冒汗,趕忙緩頰道:「實在太可恥了,我們鎮上一向民風純樸,篤信神的教條,絕不允許任何欺騙誆詐等行為發生,一直以來,都以誠實可靠、互相信賴為自豪……」

話還沒說完,一位激進的修女突然高聲叫了起來:「騙子!騙子!你們這些口是心非、言行不一的偽君子,全都該下地獄,神會詛咒你們,把你們全部處死……」

幾名神父和警察趕緊將她架開,修女張大嘴咬住其中一人的手臂
,成功掙脫,朝我的方向奔來,一隻手抓住我的手,大笑道:「
哈哈哈……誰也離不開、誰也逃不掉,你也不例外。你救不了我們,我們無藥可救啦……」接著,身子忽然癱軟,原來是身後的警長用電擊棒制服了她。

「別在意她說的話,她是個病得很嚴重的瘋子!」警長舉了舉他的大頭帽簷對我示意。

「最近也不知怎麼了,愈來愈多行為不良的暴民出現,一定是信仰不夠虔誠的關係。」鎮長再三對一連串不得體的失禮行為抱歉


「那個……之前駐守的古醫生在哪裡?我想跟他先瞭解一下病人的情況。」

「我們鎮裡沒有古醫生這個人啊!」

「古醫生又派去其他地方了。」

「古醫生死了。」

幾乎是同一時間內回答,可大家的答案卻截然不同,氣氛異常詭異。報到的第一天,我帶著一堆疑惑,回到了這間破落的診所,擔任助手的護士早已等候多時,是一個笑咪咪的中年歐巴桑,很有禮貌的她先行了一個九十度的鞠躬。

「我們一點都不歡迎你,以後請多多指教。」

是我聽錯了嗎?總覺得上一句話有點怪怪的,但看護士態度從容
,神色自若,也就不以為意。現在想想,身為一個專業醫生的我
,竟沒有提前警覺到疫情的可怕,實在是太小看這次的病毒了。

來了一周左右,還沒有病人前來診所就醫,也不知道是誰亂通報疫情的,害我大老遠跑來這裡發愣,到時的報告可難寫了,總不能說是一場烏龍吧?還是該回報病情已經受到控制了呢?

「喂,你曾經真心真意、毫無保留地去相信一個人嗎?就算那個人再不可靠、再不值得信賴?」在深夜扣門的少年,我認得他,就是那個惡作劇少年,還提些無關緊要的問題。

想不到他是我的第一號病人,但更有可能他又想來惡整我一番。「這就要看人了,如果是你的話,那我肯定不會信的。」

少年低下頭,表情有點難過,怎麼看都像是個無助的孩子,令人有些同情,我的態度不免軟化下來。

「怎麼啦?你有哪裡不舒服嗎?」護士下班了,量體溫和血壓的部分只得靠自己代勞,溫度計上顯示少年燒到四十一度。「咦?你在發高燒欸!」

「我沒有病!不是,我是說……」少年漲紅著臉,費力地用宏亮的聲音,掙扎地吐出了這幾個字:「我……沒……有……病!」隨即便一臉挫敗,頹喪地哭了起來:「對不起,我控制不了自己
,我想說的話說不了,不想說的話就拼命說……狀況時好時壞的
,有時候我知道,有時候我不知道……我不想說謊,我不要下地獄……」

「這是你新想出的整人遊戲嗎?」

「是!」不滿意自己的回答,少年的頭用力撞向牆壁,嚇了我一大跳。

「嘿,冷靜、冷靜。」為了避免他繼續自殘,善意的謊言就這麼脫口而出:「我相信你就是了。」

「真的?」

「我跟你保證。」

少年的心情漸漸平復,儘管我心裡依舊懷疑,深怕再一次被愚弄
,但還是裝著很誠懇的表情探問:「你有這樣的症狀多久了?」

「我從小就是個愛說謊的孩子……我知道說謊沒錯,很應該這麼做……尤其是在這個鎮上,一點點小錯都會被放大檢視……」

少年特殊的病徵引起了我的興趣,反正待在診所正閒得發慌,陪他打發一下時間也無妨。少年不想回家,暫且就在診所的空床住下,半非正式的研究就此展開。

然而,第一號病歷的紀錄很不容易,少年的話有真有假,有些和事實相反的,他意識得到;有些和邏輯違逆的,他意識不到。彷彿是一個齒輪壞掉的時鐘,時而正轉,時而逆轉,但絕大部分時候,也不是把話反著來理解就可以得到正確答案。我必須要花很久的時間重複印證、釐清,才能揣摩出他心中真正所想要表達、卻無法用言語、文字來正確溝通的意思。

患者──少年L,十五歲,流鼻水、喉嚨痛、高燒、身體發熱,夾帶少許的呼吸困難,會說出違背本意的話,漸漸地,連肢體也無法控制。無法正確回推發病的時間,暫時也查不出確切的病因
,開了幾天的退燒藥,都沒有好轉,今天請護士打了強效退燒針
,看看能不能先將燒退了。

看起來似乎是一種新變種的感冒病毒,疑似會干擾病患的腦部神經,特別是控制邏輯推理、數字寫作的大腦左半球語言中樞,目前還無法辨別是否具有傳染性,很可能只是個案而已。

我闔上病歷本,忍不住思考:如果這病無法致命,只是會讓人說謊,那又有什麼大不了的?能有什麼殺傷力?更何況,真有說謊病毒這麼可笑的事嗎?

這幾天,我一直暗自觀察著這個小鎮:雜貨店的老闆明明說吃飽了,卻拼命拿食物往嘴裡塞;電視新聞裡播報的主播說強烈颱風來臨,要鎮民趕快遷村,卻一連幾天晴空萬里;恩愛的小情侶突然因為對方說了一句不喜歡你而想不開自殺……這些看似微小不起眼的事件,真的只是出於老年失智、一時口誤,或是小倆口拌嘴的關係嗎?是我想多了,還是說不定並不尋常呢?

算算時間,護士也該幫少年打完針了,我步出辦公室,正打算進一步察看患者狀況時,赫然驚見護士拿著一只染血的手術刀,愉快地哼著歌走來。

「你做了什麼?那個病人呢?」我抓著護士的肩膀,激動地搖晃著。

「他出院啦。」護士面露疑惑,不明白我為什麼如此緊張,還撥開了我的手,手被碰觸的一瞬間,一陣灼熱感傳了過來。

她……該不會也在發燒吧?

「怎麼了?有什麼問題嗎?醫生最近怪怪的喔。」護士逕自清洗著手術刀,血漬順著水流旋轉進了排水孔。

開玩笑,當然有問題啦!

直覺不對勁的我連忙拉開病床的簾子,果然,眼前的景象慘不忍睹,少年被開膛破肚,不用說,殘忍的兇手就是剛才的護士。

必須趕快報警處理!

平靜的小鎮上竟發生不得了的殺人事件,自然驚動了鎮長和警長
,他們很快駕車趕到,一邊聽著下屬回報整理好的筆錄,一邊不時朝我的方向瞄來,沒多久,一副冰冷的鐵手銬前來伺候,只不過,它不是銬在行兇者的手上,而是銬在我的手上。

「搞什麼,你們抓錯人了吧?」

警長翻查著資料,冷冷地說道:「是嗎?護士說,是你殺了死者喔……因為你們先前的不快才痛下殺手的嗎?」

「才不是呢!她說謊,她才是殺人兇手!如果我是兇手,我怎麼可能主動報案呢?」

「接線生可不是這麼說的,報案紀錄顯示是一名女性……而且,現場還有目擊者喔……」

「什麼!」

「對街雜貨店的老闆親眼看見你和死者起了衝突,兩人扭打一陣後,你就用斧頭劈死了死者。」

「等等,什麼斧頭?診所哪兒來的斧頭?你有看見斧頭的蹤影嗎
?雜貨店老闆連自己吃飽了沒都說不清楚,他根本是在說謊。」

「你是說,大家一起說謊害你嗎?傷腦筋……醫生,你還是跟警方配合一下,說出兇器藏在哪裡比較好喔。」鎮長擺明已經相信他們的鬼話了。

「我知道了!你們去查查手術刀上的指紋,比對一下死者的傷口
,就知道我是無辜的。」

「放心,我們鑑識人員會處理的。」

被送上警車的一眼,我看見那些所謂的鑑識人員根本沒在採證,甚至放任護士清理床單、掩滅證據,那把手術刀更是擺在手術盤內,連碰都沒人碰……

我心想完了,如果不是這個鎮上的人們愛跟我惡作劇,如果不是我人緣太差、大家太痛恨我,如果不是大家太迷糊、出錯到難以想像的程度,那麼就是這裡真的流行了一種新型的說謊病毒,也不知道有多少人染病,或許正以倍數急遽激增、流竄,搞不好整個鎮都淪陷了也不一定……

親愛的妻子,你懷疑了嗎?

不,請別用那種懷疑的眼神看著我。

我知道這聽來匪夷所思,但我發誓,這一次我所說的全是實話,絕無虛假。


「大家都生病了,所以集體意識不清,分辨不清現實和虛幻的差別,然後合謀起來誣衊你?這就是你的辯解嗎?」站在教會講台上主持的牧師皺了皺眉頭,小鎮上沒有正規審判的法庭,任何大小糾紛,全由牧師來擔任仲裁者。

「唔……正確說來,大家不是存心欺騙而說假話,而是會下意識、不自覺地地說謊。據我推測,發病程度的嚴重性可大致分為幾種:初期感染的患者一開始有輕微的感冒症狀,也許是咳嗽或是打噴嚏、流鼻水,當他們言行舉止異常的時候,他們自己感覺得到,知道自己說錯或做錯了;隨著咳嗽加劇、喉頭有痰、鼻塞
,可能還伴隨著些微的發燒,患者開始習慣性說謊,狀況時好時壞,有時候意識清醒,有時候意識朦朧;到了第三期,病毒完全侵占了患者的身體,患者會高燒不斷、神智不清,將自己杜撰的謊言當真而察覺不到自己有錯。」

「太可笑了,欺負我們什麼都不懂啊!哼,指控我們說謊,我看你們都市人才謊話連篇,得了說謊病呢!」台下聽審的教徒忍不住鼓譟起來。

「肅靜!肅靜!」牧師揮手,示意大家安靜。「我相信,在神的殿堂內,任何謊言、罪惡都將無所遁形,神必會引領我們前往正確的道路。」

牧師的話很具安撫的力量,喧鬧的眾人隨即靜默了下來,好讓牧師繼續發問:「那麼,這種說謊病有特效藥可以根治嗎?」

「目前還沒有,疫苗的研發必須要等我回報中央的防疫中心之後
,才能另闢專案研究室進行研究工作。現階段,我建議小鎮馬上進行封鎖,同時,大家盡量避免出現在公眾場合,進行居家隔離
,最好在家裡也戴上口罩,盡量少交談,希望可以在還沒有查出感染源與傳染方式之前,能暫時控制住疫情,讓感染的人數減到最低。」

「你能區分出誰受到感染、誰沒有受到感染嗎?誰說謊,誰沒有說謊?誰可以相信,誰不能相信?」

「關於這個病毒的資訊實在太少了,要能正確檢驗出來,需要不斷地交相比對,才能夠正確判定。」

「如果是這樣的話,那我們怎麼知道你是不是為了脫罪在說謊呢
?」此言一出,立刻引來鎮民的拍手叫好。

早知道要說服鎮民相信是一件困難的事了,對他們來說,戳破他們是在說謊比生重病還要嚴重得多了。就在此時,我靈光一現:「有了,染病的人大部分都會發燒,只要量量我的體溫,就知道我沒有說謊了。」

牧師點了點頭,親自拿了耳溫計測了測我的體溫,眼看,我的清白就要被洗刷了,我滿懷期待,等著牧師揭曉的那一刻。

「四十一度,你發燒了。」

「什麼!不可能,我要親自量量看。」我不敢置信,激烈地掙扎
,警察硬是扣住我的手。

看著微笑的牧師,我忽然恍然大悟,大聲對著他嚷道:「我懂了
,你說謊!你也被感染了!」

「神啊,請原諒他吧。」牧師搖了搖頭,在胸前劃了個十字,對眾人宣判:「神的旨意告訴我們這人有罪,他犯了不可饒恕的殺人罪還全無悔意,讓我們為他祈禱吧,祈禱他能在懺悔室內好好反省自己的罪行。」

「放開我,你們全病了,你們根本不知道自己做錯了什麼?再繼續放任不管,全鎮的人都會感染的!」

沒有人了解事情的嚴重性,沒有人在乎病毒散播到全世界的話,會造成多大的災難,更慘的是,沒有人願意相信我!

親愛的妻子,你知道不被人信任,和無法信任人是同樣地令人難受嗎?在這種悲慘的時刻,特別會想念起你,也許,就是老天要讓我在如此惡劣的環境下,才能體會出你對我的好。我忍不住天真地幻想,要是鎮上有一個人願意承認他生病、說謊,說不定這病就會不藥而癒,大家就會得救……很白癡,對吧?我身為一個專業的醫生,竟會有這樣不科學的念頭,病毒怎麼可能就這樣消失呢!

接下來的幾週,我被關在暗無天日的狹小空間裡,他們所謂的懺悔室,其實是一間間在地牢裡的囚房,我不是第一個被關進來的
,也不會是最後一個被關進來的無辜罪犯。

正對面囚房內的女人並不陌生,正是那位在歡迎大典上搗亂的瘋修女,叨叨絮絮地咒罵著那些昧著良心的鎮民,很有可能,她才是沒有染病的正常人,那些鎮民才是瘋狂盲目的暴民。

隔壁囚房內的怪老頭宣稱他是政府派來進行人體實驗的科學家,他倒是很能認同我的理論,甚至揚言他就是施放病毒的始作俑者
,目的是為了研發侵略他國的生化攻擊武器。他信誓旦旦地說道
:「你知道,德國納粹曾經發明了一種生物病毒嗎?外界只謠傳他們製造出可辨別人種基因的病毒武器,透過飛沫傳染,聽說只有猶太人吸聞到就會死掉,但其實這只是個幌子,希特勒真正製造出來的病毒更強大,他不對猶太人施放、反對德國人民施放的生化病毒,好控制他們的思想,讓群眾永遠對他瘋狂效忠……」

可以控制思想的病毒?聽起來好像很有趣,儘管怪老頭的自白太過陰謀論,聽起來很欠具說服力,但我的理論又何嘗不荒謬?

怪老頭愈講愈興起:「當時,他們的科技只能藉由空氣中的飛沫傳染,可是,我們現在已經發展到了可以透過思想感染的思想淨化武器,威力更大,影響更廣,任何聽說讀寫的媒介都可以成為感染源。很了不起吧?一開始看到或聽到,立即傳達至腦部神經
,然後動搖意志,下了錯誤判斷之後,再影響其他人,透過不斷地繁殖與複製,形成一種共同的思維模式與價值觀,最終造成了集體意識感染,簡稱犀牛效應。你能夠想像嗎?只要思想淨化病毒研發成功的話,要人民忠誠就忠誠,要敵人自殺就自殺,大家全變成零思想的行屍走肉……這裡只是試驗的起點,也許實驗效果還不夠完美,但總有一天,我們會成功的!」

不會吧?這個大陰謀聽得我快喘不過氣來,我感覺得到我的臉正發燙,身子正不自覺地在發抖。要是怪老頭的話是真的,那麼,要向政府尋求救援的機率根本是零,搞不好,反而為了掩飾國家機密,必要的時候,會將所有鎮民集體撲殺,包括我在內!

關在斜對角囚房、聆聽我們對話許久的眼鏡妹倒是樂不可支,她推了推眼鏡,難掩心中的興奮:「哇,你們的故事都好精采,可以讓我做為科幻小說的題材嗎?拜託啦,我會在作者自序中感謝你們的……」

「不要相信任何人!謊言是一種會上癮的毒藥,大家都是騙子、騙子!」瘋修女抓著囚房的鐵條欄杆,對著空氣大吼。

我的腦子一片紊亂,完全無法思考。

我該相信誰?

我能相信什麼?

我已經愈來愈不確定,什麼才是真的,什麼又是假的。

我的頭愈來愈重,意識陷入一片朦朦朧朧,身體開始發熱,渾身都不舒服,一瞬間,少年、鎮長、警長、牧師、護士、瘋修女、怪老頭、眼鏡妹的臉孔全疊在一起,耳邊隱隱約約還聽見少年的呼救:「我……沒……有……病!」

好燙、好燙……身體就像是快要燒起來似的……

很有可能,我也被感染了,也許受到思想淨化武器的感染,也許受到說謊病毒的侵入,再繼續留在這裡,我會瘋掉、我會崩潰…


於是,我找了機會脫逃,逃亡的過程中意識持續渾渾噩噩,記憶也一直片片段段,好像是在地牢內放了把火,忘了是不是自己放火,然後有一群人在後頭追趕,而我在深夜的樹海中兜兜轉轉,始終沒找到出口,沒能再見你一面,最後只得又重回那個破落的診所。我緊閉大門,畏畏縮縮地躲在牆邊,希望他們不要發現,很可惜,門外拍打怒吼的聲音說明了他們抓走我是遲早的事。

親愛的妻子,就算這個世界充斥了再多的謊言,也請你再相信我最後一次,趁我還沒有完全不受控制的時候,趁我還可以清醒表達自己意志的時候,我提起筆,左手緊握住右手,掙扎地寫出心中想對你說的話:「我愛你!」

倘若你因為怨恨我而不願意相信我,我也能夠理解。

就在寫完信中的最後一個字時,診所的大門被攻陷了,逆光下,一群人衝了進來,將體力不支的我架走、拖行……

*             *            *

國家醫院的醫生辦公室內,一個臉頰凹陷、身材削瘦的少婦正在等候,表情略顯不耐煩,好不容易,總算等到疾病防治科具權威性的主治醫師到來。

「對不起,又麻煩你走這一趟了。」雙方已經不是第一次見面,也無所謂多說客套話,主治醫師直接切入正題,他拿出一封信,遞向少婦:「這是二○一六……」猶豫了一會兒,他還是選擇改了一個比較有人性的稱呼:「你『丈夫』指名要給你的信。」

「別叫得那麼親熱,他不是我丈夫。」少婦看都沒看,就將信撕掉。

「真的非常抱歉,我知道這對你很困擾,但醫院還是有轉交的義務。」主治醫師聳了聳肩。

「都十年了……大家都已經痊癒了,為什麼他還清醒不過來呢?究竟我為什麼要一直忍受被害死我丈夫的兇手糾纏呢?」

*             *            *

「夠了!」我打斷了主治醫師瑣碎的陳述,質問道:「我不懂,你跟我講這些幹嘛?」那位少婦的困擾跟我有什麼關係?

「二○一六,你還是沒想起來嗎?」主治醫師在病歷表上飛快地紀錄。

「什麼意思?我忘了什麼嗎?」

「你忘了自己的身分,你不記得自己是誰……」

「少胡說了,我當然知道自己是誰,我是個醫生,我還有個妻子……」

討厭的主治醫師總習慣打斷我的話:「那你記得,自己的妻子叫什麼名字?長得什麼樣子嗎?你沒發現,你的記憶都只侷限在小鎮上的人、事、物嗎?遠離小鎮的事,你一件也記不起來。」

怪了,這麼一提,我的腦海裡真的記不起親愛妻子的容貌。「如果我不是醫生的話,那我是誰?」

「你是那個少年L。」

「什麼!」這是我聽過最扯的謊話了,我指著自己在玻璃窗上反射出的臉孔,略顯老態,額頭、眼角已產生些許皺紋,明顯有著歲月的痕跡:「你倒說說看,我哪裡像是個十五歲的年輕小伙子
?」

「因為距離你罹病開始,已經過了十年。」主治醫師的話又讓我陷入好一陣子的沉默。「有印象嗎?那個真正的醫生在跟你問路的時候,因為你指錯了路,所以他跌落山谷下,當場頭顱迸裂,傷重不治死亡。」

「所以,醫生從頭到尾根本沒有來到鎮上?」

主治醫師點了點頭。

「可是,少年不是被護士殺了嗎?」

「不,的確有一個人被殺,但死的那個人不是你,而是本來駐守在鎮上的古醫生,事實的真相是,你殺了他,當然,你不是有心的,是受到病毒感染才會這麼做。」

真相愈來愈曲折離奇了,我懷疑是否真的可以信賴眼前這位主治醫師。

「不對不對,如果我不是醫生,我怎麼會知道那麼多醫學資訊?


「那是因為你偷看了古醫生記載的日誌。」

「那個和我一起被關的怪老頭呢?他可以證明我的身分。」

「你不覺得,他和你隔壁房的病人長得有點像嗎?」

「什麼!怎麼會這樣?對了,還有那個眼鏡妹……」

主治醫師拿起了一本科幻小說,內頁刊載著一張戴著眼鏡的女作家照片:「你說的是她嗎?」

看來確實有幾分神似,所有可以證明我說辭的證據全被反駁,讓我有些惱羞成怒。「你偷看我的信!」

「對不起,這是醫生的職責所在,我必須隨時掌控患者的病況。


「哼,這麼說,也沒有什麼說謊病毒囉?」

「不,說謊病毒的確存在。十年前,一顆外星的隕石墜落,我們發現,隕石上帶有某種病毒,不會致命,但卻會影響人的腦部運作,嚴重的患者還會徹底的身分混淆,以為自己是別人……病毒散佈的速度很快,沒多久,就引爆了一波大流行,那段時間大家彼此互不信賴,謊言瀰漫的世界確實造成一陣不小的恐慌,所幸最後研發出疫苗根治,醫生那時就是為了運送疫苗去你們小鎮,才不幸遇害的。後來,中央派出軍隊前往支援,終於,鎮上的人在注入疫苗後都已經恢復正常……現在,這種病症幾乎已經絕跡了。」

「不過,我還是沒有被治好啊?」我繼續提出質疑。

「疫苗對百分之九十九的患者都有效,但仍有百分之一的患者始終沒有好轉的跡象,有些案例可能是因為距離隕石的範圍太近,影響過深,造成了腦部的永久傷害;有些案例可能是患者本身就是帶原者,感染的病毒數量過多,引起了腦神經錯亂……」

「那我的情況是屬於哪一種?」

「你的個案很特殊。我認為,你已經痊癒了,你只是本能在說謊
。在你的內心深處,你一點兒也不想成為那個少年,你無法忍受因為你的一個小小謊言而害死醫生的事實,即便那是因為你病了
,也不能被允許。要是承認自己是少年的話,你的人生就毀了,所以,唯有醫生沒死,你才能夠得救,而要醫生沒死的方法,就是你成為你口中的那個醫生。所以,你怎麼樣也要堅持守住第一個謊言,只要第一個謊言沒出錯,那接下來的謊言就都不是謊言
,這樣,你依然是個誠實的人,依然是神的子民,依然可以上天堂。」主治醫師嘆了一口氣:「承認錯誤,說出實話真有這麼難嗎?謊話說得再多,也不可能成真的。」

「……醫生,只要治好了說謊病,人就不會再說謊了嗎?」

主治醫師愣了一下,似乎沒想到我會提出這樣的問題,他忖思了片刻,緩緩說道:「不,治好了病,人還是可以說謊,只要那人想說謊的話。」

「既然人本來就會說謊,那你怎麼能分辨得出,我有沒有被治好
,而我又怎麼知道你是不是在說謊呢?」像是找到他話中的一個漏洞,我得意地笑了起來。

「你可以相信醫學,重當回那個少年,走出謊言;也可以不相信我的診治,說服自己成為那個醫生,繼續選擇和病毒共存。」主治醫師搖了搖頭走出病房。


和他的這番對話,讓我的思緒又更清楚了一些,我急急忙忙從廁所內扯出了一整捲衛生紙,接著一張張攤開,一頁頁用筆草草地寫著另一封信。

『親愛的妻子,請相信我!儘管一個自稱疾病防治科的主治醫師跟我說了一堆莫名其妙的話,企圖模糊我的身分,顛倒是非真相
,還指責我是個會說謊的病人,但我知道這是一個大騙局,絕對是一個幌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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