烏奴奴曰

 

 

 

回溯

倪匡獎複審講評:很不錯,在紛亂中有序的前進。

空間正在慢慢萎縮,時間正在快步逆走,當甦醒的那一刻起,這已經是結果了……


事出必有因──這個世界是如此相信的,現在發生的種種全是過去的累積,所以我們必須不停地回溯、再回溯,直到知道原因為止。


「呼……呼……我要……空氣……」兩腳不停在空中擺盪,雙手嘗試抓住任何可以支撐的東西,眼睛勉強睜開,朦朧間望見牆角處有一張木椅,我深信只要搆到它,一切就可以解脫了。於是,我忍著最後一口氣,扯著還纏繞在脖子上的麻繩,使勁讓身體找到一個支撐點,然後往那歪斜的櫃子上一蹬,終於,成功踩上了那張椅子,兩腳不再懸空,而我也不感覺到那麼痛苦了。

「這就是空氣的味道嗎?」深呼吸一口,待漲紅的臉上汗珠退去
,頸上那道深紅色的繩印慢慢消開,我才緩緩解開繩結,跳下地板,掃視整個環境。

迸裂爆碎的燈管、散落一地的書本、傾倒的一格格書櫃、垂吊在天花板上的繩索……

「原來我剛才就吊在上面嗎?」還沒來得及細想,一個女子突然打開門進來。

對方一臉驚訝,直盯著我瞧,好一會兒才開口:「你……和我有關嗎?」

我搖搖頭,表示自己也不明白:「事實上我才剛醒來而已,根本不知道發生什麼事。」

她看來有些失望,嘆了口氣:「真可惜,我以為你會是指引我回去上一步的線索。」語畢,便轉身離開。

我追了過去,這才發現房門外竟是如此的寬敞,步下一圈迴旋梯後,才跟在她後面來到客廳。「我不懂,你是這房子的主人嗎?


她笑了一下,環顧四周:「暫時是吧,目前為止並沒有人向我要回去,除非這是你出現的理由。你是嗎?」

「不。」或許說得太武斷了些,所以我又補充:「我的意思是,怎麼知道我是不是為此而來的呢?」

「證據!」

「證據?」

「嗯,比方說,你有沒有這棟房子的鑰匙,又或是地產契約書之類的憑證。在回溯過程中,證據是很重要的,即使是瑣碎的小事
,也可能是『過去』埋藏的伏筆。」

我摸索身上的衣袋,裡頭空空如也,看來,我的目的並不在此,但又不知道該去哪裡,只能厚顏要求在此住下。

那女子並不介意,反倒很熱心地幫我找到一件睡衣,沒想到,尺寸剛好合我的身材比例。她一臉驚奇,望了我臉上雜亂的落腮鬍後,立即衝回浴室,沒多久,手上已多了一把刮鬍刀。

「看來,這些東西是為你而留的。」她對自己又找回一件事物的因由,高興得歡呼。

的確,屋裡的許多跡象證明我很有可能住在這裡,衣櫃內的幾套西裝、玄關外大了好幾號的皮鞋、陽台上的工具箱、久放在沙發背後已發霉的公事包,點點滴滴就像是為了我的到來而預先準備好似的,一切都是這麼理所當然,就連這張雙人大床或許也正候著另一個人的到來,很多忽略的蛛絲馬跡正逐步串聯起來。

當晚,躺在床上的她主動掀開棉被,邀請我與她共眠。

我有些擔心,捱近她身旁問道:「萬一弄錯了,找不回真正的『
過去』會怎麼樣?」

「那可就糟糕了,那些和你『過去』有所牽連的人,很可能永遠無法知道自己是誰。」

「那你已經知道了嗎?」

「不,我認為那應該是最後的答案,有些問題是不會這麼快就知道原因。」她闔上了眼睛,臉上還掛著甜甜的微笑,沒有一絲疑惑。

抱持著重重疑問入睡,也許真像她說的,要花上一輩子去追尋才會有答案。


隔天,一封政府通知信函解決了第一個問題──我和她之間的關係。

殯葬管理處告知,我和她必須立即前往公墓,認領屬於我們的『
結晶體』。她知道後非常開心,興奮地摟著我的脖子說道:「太好了,我一直在想,手上戴了枚戒指,很可能是和某人結婚了,一直在想那人會是誰呢!很高興我的老公是你喔。」

「謝謝老婆,雖然我和你還不認識,但我並不討厭你。」

「沒關係,婚姻是很漫長的日子,我們還有很多機會熟悉。」


『結晶體』埋在小天使雕像後的小土堆,管理員領著助理敏捷地挖開土,接著,一個身材略為浮腫、臉孔辨識不清的『結晶體』被掘起,助理將其運上車後,便帶我們前往一片溼地沼澤。

到達目的地,管理員命助理將『結晶體』拋向沼澤。過了一會兒
,沉疾的死水面上有了動靜,一圈圈的漣漪往外擴散,一隻滿是泥濘的手率先伸出水面,隨後是一個男孩的身軀浮起,朝著岸邊一步步游近。

「恭喜你們,該你有的才會有啊!」管理員牽著還站不穩的小男孩,將之交付我們手中。

轉眼間,這屋子又多了一個與我有關的人,而原先的嬰兒房與小木馬也終於找到了主人。

「是個清秀的『結晶體』呢!」我的太太忙著用毛巾擦乾男孩濕漉的髮絲,為他換上一件短短的小領棉杉。不若剛復甦時的腫胖
,白裡透紅的臉龐、大而迷惘的眼睛,讓人不想疼愛他都不行。

「從現在起,我就是你的媽媽囉,而他就是你的爸爸。」對著還不懂語言的『結晶體』,她只能比手畫腳說明。


『結晶體』的出現讓整個家徹底活絡了起來,更重要的是,帶來越來越多的線索,一環扣著一環,陸陸續續的謎題紛紛被揭曉。
三人在外地的合照,可以回推應該是有一個全家出遊的計劃。

出遊計劃的執行,遇見其他同樣帶著『結晶體』而來的父母,有的對照入園手環、有的對照邀請函而來,在大家的拼湊下,獲悉這是一個幼稚園的校慶園遊會,於是『結晶體』找到了該被歸屬的幼稚園與朋友,而我們也往更早之前跨進一大步。

人生就是一連串解謎的過程,沒有人問這些東西為什麼會有,重點在探索為什麼要有。

回溯的過程非常順利,失落的拼圖逐漸變為完整。建管局的來函讓我們了解這棟大房子並不是永遠屬於我們的,必須在房子消失前,回歸上一個居所。透過房屋仲介所的交易人員,查到老家是在郊區的眷村,於是開始將東西陸續打包好,進行搬遷的行動。

而大房子則被啟動怪手機具的工人拆得四分五裂,大半個月後,已經見不到任何隆起的建築,那裡被徹底夷為平地。房子的使命已然結束,很快地,眾人都會習慣這棟屋子原先的狀態就是不存在。

太太看見我不時流露出的落寞神情,關切道:「你感到悲傷嗎?


「不,我只是需要多一點的時間,來忘記擁有過的回憶。」雖然我總是這麼對她說,但令我真正擔心的是,『結晶體』和太太也會像那大房子一樣不曾存在。原來,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我開始在乎她們。

只可惜,這個恐怖的預感還是被實現了。『結晶體』越變越小,我們拿著掛號單據來到醫院,護士和醫生們將『結晶體』接收回去。以後,『結晶體』和我們夫妻再也沒有關係了。

「他之後會去哪裡?」

悲傷的眼淚不止,醫生拍了拍我的肩膀表示同情:「去他原來該去的地方,這是生命的自然歷程,放心,他不會感到痛苦的。」

我點點頭,知道傷心是不具任何意義的,我應該要為『結晶體』回歸到他本來的生活而感到高興。


又隔了許久,我和太太分別將不屬於自己的物品找到出處,然後歸回原位,家裡屬於兩個人共有的東西越來越少,雙方都明白這是分離的預兆,然而,在不知道最後一絲繫絆何時被剪斷之前,我們只能珍惜現在。

終於,空無一物的房內,只剩下一張結婚證書了。儘管不捨,但我和她還是一起還給了區公所的戶政單位,正式結束夫妻關係。

「要一起走走嗎?說不定,這是最後一次見面了。」我壓抑顫抖的嗓音,佯裝輕鬆。

她勉強露出微笑,感傷嘆道:「以後就是不相干的陌生人了。」

沿著堤坊而行,我牢牢牽著她的手,心裡明明有很多話要說,卻不知道該怎麼開口,眼看就快要到盡頭了,我才鼓起勇氣告白:「其實,我很喜歡你。」

「我也是。」她默默地將手上的戒指摘下,遞還給我後離去,而我只能看著她慢慢縮小的背影。

自分手那天起,我們不再相見,一切已經回歸到最初相識的那一刻。


時間越來越少,每年平均縮短了0.01秒鐘,俄國的天文學家觀測到所有星球正朝著我們的所在地迫近,宇宙正在逐漸向內塌縮,追蹤出時間逆走的原因。


人生仍在快步逆轉,眾人還在追尋過去,當宇宙濃縮到最小一點,那就是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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