烏奴奴曰

 

 

 

現在死還太早

當陽光透出雲霧破曉、輕灑在灰藍色的天空,最後再以某種完美的折射平均分散到街頭巷角、綠茵如草的坡地、平靜無波的海洋時,那是一天中最美的時刻。於是,我們習慣並且喜歡早起,希望搶在早餐時間之前和太陽賽跑,就算沒有力氣攀到綠野山坡、沒有本事潛到江洋湖底,只要能邁開步伐跨出家門,讓身體肌膚毫不保留地徹底曝露在清晨的日光下,都會覺得有一種暖透心底的舒暢幸福,那是汲汲忙碌於工作的上班族、熬夜貪睡的夜貓族所無法體會到的平凡感受,但對於不知道有沒有明天的我們來說
,那是象徵我們尚還活著的唯一證明。


才剛體驗到生命美好的我們還有很多未完成的夢想,還沒有環遊世界一圈、還沒有吃遍所有佳餚美食、還沒有攻破每場競賽棋局
、還沒有搞清楚各種新鮮名詞,還有一堆想進行卻不曾開始的計畫。我們總覺得時間好少好少,想做的事卻好多好多,然而,這一切都終結於一個殘酷的事實,儘管我們都很不想去面對它。


當醫生宣稱我們得了一種怪病並且無藥可治的瞬間,我們就等於被上帝判了死刑,不明來由的機能衰退讓身體內的活力與熱情頓時消散,但這並不是過程中最殘忍的那一部分,更令人感到可怕的是這一切都來得毫無預警,像上星期和我們一起暢談隔壁小虎八卦的小丸子,突然就在某天的深夜中倒臥在浴室裡死去,怎麼也想不到一向身手矯健、爬上爬下的她會突然暴斃;然而,這並不是唯一的例子,相反地,接二連三的死訊除了讓我們錯愕,更讓我們擔憂,不曉得哪一天會輪到自己。前兩天一個常和我嘔氣的小胖子-貢丸,在餐廳用膳完之後就忽然陷入昏迷,直到今天都還沒有醒,以前總覺得他那圓滾滾的臉蛋、胖呼呼的身體、頤指氣使的神情,可以說是集所有討厭要素於一身的傢伙,現在卻只能靠著呼吸器來維持他的生命,由於他沒有辦法進食,因此只能靠打葡萄糖點滴來補充他的營養。我看著他身體日漸消瘦、臉蛋逐漸凹陷的模樣,真想狠狠地將他打醒,再一次跟他脣槍舌劍一番,原來,少了一個對手並沒有比較痛快,反倒更顯得一個人的孤單。

儘管我們衷心祈禱著死神的遠離,但是這並沒有多大用處,基本上該死的時候,誰也躲也躲不了,只是每個人死期早晚的不同而已,貢丸在支撐一個月之後就過世了,過程中並沒有甦醒,醫生跟我們說能活到這樣已經是個奇蹟,算是他意志的極限了。看著貢丸的身體被蓋上白布,活生生的人被取代成一張照片作為代表
,好像再過得久一點,他所存在的記憶將會一點一滴地被減損、消耗,最後就像逝去的一陣塵灰一樣,化為烏有。


同伴的逐一消逝開始讓我們動搖活著的信心,有些人開始歇斯底里地反抗這樣的宿命,有些人則是自怨自艾地準備遺囑後事等處理,而有些人開始信仰起宗教希望能從中獲得救贖,這種對死亡的莫名恐懼連帶影響到我們身邊的人,他們彷彿怕被感染似地一一離我們而去。或許這樣對他們來說也好,只需要選擇相信遠離我們,這之後衍生的各種問題都將與他們無關。於是在社會尚未造成恐慌之前,基於明哲保身的原則,他們決定把罹患這種病的我們全部關在一起,然後由醫生、護士還有社工人員負責看管,完全隔離我們與世界的來往,這樣大家的生活步調與正常作息才不會被我們影響。

政令並沒有強制地直接下達,相反地,完全是出於絕大多數人的自由心證,藉以無力照顧我們為名,去安撫他們心中唯一的愧疚與不安,將這所有的程序合理化為一個必須的理由,於是,我們在還沒有說「不」的權利下就被帶走了,甚至還來不及向雜貨店賣糖果的老闆說再見、還來不及在學校的牆壁上亂塗鴉、還來不及跟青梅竹馬的玩伴一一告別,就被集中帶到一個完全陌生的環境裡。


米白色的大牆已有些斑駁脫落,大落落的招牌橫倚在緊閉的兩扇鐵櫺門上,由於太過高聳而無法直接平視其文字,忽然間,好像從不曾開啟的鐵門拉出一條細縫,裡頭一個穿著白袍的接應人員出來,他清點了人數,待確定無誤後才將我們一一帶入。莫名的恐懼令我們想要掙脫,但隨即又被兩側的人員脅抱著臂膀架入,我們的身體不再如以往的孔武有力,因此只得乖乖順從。

被僅約三十公尺的人工植草庭園所包圍住的是一棟獨立式大樓,一格格的玻璃房間就像是偌大的魔術方塊般,一樣難以撼動。那裡面進駐的是一群忙碌的管理人員,穿著容易辨識的制服,穿梭在大樓的每個角落,他們甚至忙到不願意停留一秒鐘來仔細認清我和小梅、小華有什麼不同,只交給我們一個名牌,上頭寫著六個不相干的阿拉伯數字,卻是代表著我們每一個個體,就像擺設相同的每一間房,僅有房號的差別,如此而已。


「沒有太多的自由,因為你們的生命比起常人更過脆弱!」這是他們臨走前丟下的一句話。對他們來說,維持我們生命最安全也最保險的方式就是待在自己的房間裡,反正所有的生活必需品他們都應有盡有,包括擁有最適溫度的空調系統、標準營養的特製餐點、二十四小時的監視通訊器、符合人工角度的床與各式家具等,但是,這種沒有危險的溫室更容易讓人窒息。因此,我們只能躺在側彎30度的椅子上,看著太陽冉冉升起,卻無法沐浴在自然清新的空氣之中,站在人工擬真的假草上,卻沒能嗅聞到泥土濕潤的氣息,就連房裡花瓶插的也都是塑膠花,因為任何東西都有可能造成我們過敏,使得我們猝死。所以活動的項目從野外踏青被限制為在庭院散步,戶外園藝被限制為在室內插花,激烈一點的競賽更是不被允許,許許多多本來我們打算進行的遊樂計畫,由於需要有人看護陪伴的關係,都被完全縮減,進而到後來的不被採用。


「為什麼不讓我們玩和奔跑?」小梅常常趴在我身上哭泣著說。

小梅,是住在我家隔壁巷子裡的女孩,一個絕對好動、一刻也靜不下來的女生,如果在家裡看不到她,肯定會在市府公園的圓形廣場上見到她的蹤影。她那飄逸的頭髮,隨著輕盈曼妙的舞姿,煞是好看,分不清楚是先喜歡上了跳舞,還是先喜歡上了她。印象中,一向笑顏逐開的她,是不輕易哭的,然而如今她卻悲傷到落淚,我懷疑是這病的關係,還是這環境、這制度的關係,不過從她進來的那一刻開始,我知道她沒有快樂過。

看著她這麼傷心,我卻不知道該用什麼樣的言語來安慰她,這時隔壁的小華也發怒了,即使是才剛在這裡認識的朋友,也跟我們一樣忿慨。小華捶打著桌子,抱怨著這個社會的不公義,儘管身材高大的他外表看起來是凶悍的模樣,然而,他的內心跟我們一樣,那份思念親人的心與嚮往自由、編織夢想的情懷,是不輸給任何一個正常人的。小華不斷大吼著:「都是這該死的怪病,害得我們哪裡都不能去!」

一聽到怪病這兩個字,小梅立即揚起還淚眼汪汪的臉龐,不服輸地回應著:「我們哪有病,你看,我們還會跑,還會跳!」小梅一面說著,一面還示範起來,「你看你看,我還可以跳舞呢!」

然而,我們都知道,小梅只要動作大一些就直喘氣,儘管我們不想承認,但事實就是這麼明顯,由不得我們去抵賴,我們的確是生病了,的確和以前不同了。曾經,我和小梅還是大家公認的最佳舞伴,但現在我們只是一群被世界遺棄的病人。看著小梅認真的模樣,小華不再與她辯駁,畢竟要澆熄一個人的生命熱情,需要絕對大的勇氣與果斷力,而這點,我和小華都沒辦法做到。


那天夜裡,小梅的病情惡化,由於白天過度勞累的關係而被移送到加護病房,那裡頭瀰漫著一股難聞刺鼻的藥味,固定規律的滴答聲反而讓人神經緊張,一層層透明的簾幕是為了阻絕外界的病菌塵埃,為了讓病人減低感染的可能性,我和小華必須輪流進去


我掀起透明的簾幕,輕聲進去,為的是不吵醒正在熟睡中的小梅
,看著她在氧氣罩裡艱難地拼命呼吸的樣子,實在很難想像得到
,呼吸,原來不是隨時可以予取予求,空氣,原來也有可能這麼稀薄。我緩慢地拉開她身旁的椅子,儘可能避免發出一點聲音,不過她最終還是被我吵醒了。她望著我的眼睛,嘴裡一張一合著
,我知道她想要跟我說話,於是,趁著護士和醫生沒有注意的時候,我悄悄地拿下她的氧氣罩,握緊她的手,儘可能讓身子貼近她說話:「小梅,你想說什麼嗎?」

不斷泛起的淚水從她消瘦的臉頰上滑落,她勉強從嘴中吐出這四個字:「我……想……跳……舞……」

「什麼?」我有點懷疑自己聽錯了,於是再問一次。

「跳……舞……我想再一次在陽光下跳舞,再……一……次……
」小梅的手握得我好緊,我可以感覺得到在她不斷跳動的血管下
,依然纏繞著一顆舞動的心靈,我知道,這對蹦蹦跳跳的她來說
,被迫困在病床上是一件難以接受的事情。

我昧著良心安慰著她:「一定可以的,等你好了,我們馬上就去!」她那充滿笑意的眼睛讓我更覺得內咎。


沒多久,小梅就死掉了,或許也不是件什麼壞事,至少,她的靈魂不用再受到肉體的拘束,可以自由自在地在草原或是雲朵上跳舞。我們必須強迫自己這麼想著,心裡才會舒服,只有憑藉著這樣的想像,才能夠讓還餘留下的我們,比較不那麼恐懼死亡。


不過卻有另一群人是巴不得我們早點上西天的,那些老是全身黑衣打扮,戴著半透光、非全黑太陽眼鏡的人,他們總是以銳利又奸詐的眼神不斷打量著我們,那些人被我們稱為死神的使者,之所以這麼稱呼他們並不是沒有道理的,因為每次他們的出現都意味著一個生命的終結,所以我們不喜歡與他們接近,深怕會因而招攬厄運上身,不要說是與他們交談,就連無意與他們相接觸的眼神都會不自覺地往其他方向避去。

當小梅的死訊傳開之時,他們就如同獵取食物的禿鷹一般,群起出現,而我們則躲在遠處顫抖地窺伺著這一切,眼睜睜地看著他們將小梅移出、裝袋、搬遷,最後再運載到冰凍貨車上。或許是最近常來的緣故吧,他們竟靠在貨車車尾上興高采烈地交談著,後來竟越講越大聲,完全不在乎我們的感受,他們大概以為我們的器官機能都已經敗壞殆盡了吧,但肯定沒想到我們的耳朵依然這麼靈敏。


「哇,這個月還真是大豐收哩!」

「噓,別這麼大聲好不好,被人聽見就糟了。」

「怕什麼呢,你看看這群傢伙就快死了,還怕他們幹嘛?」說完還朝我們這些人望了一眼。

「嘻嘻嘻……說得也是,下次不知道又要來接收哪一個了……」

「我猜是沒有頭髮的那一個……」

「我怎麼覺得是坐在輪椅上的那個……」

「反正不管是哪一個都好,進到我們這裡都是一樣啦!」

「嘻嘻嘻嘻……」

嘻笑的話語隨著貨櫃車的駛離而消散,剩下來的只有頭皮發麻的冰冷,儘管我們氣憤卻也只能默不作聲,因為他們說得沒錯,這是我們遲早的宿命,總有一天,我們也會躺在他們的屍袋裡,被迫聽著這一段冷嘲熱諷。


摸著快要掉光的頭髮,邁著快走不動的步伐,在黝暗的廊道上獨自摸黑前進,吃力地推開被劃歸於自己的那道房門,就如沉重的心情一般,難以開啟。想著自己不知道何時也將遭遇到相同的命運,當天夜裡,我們失眠了。


月色穿過樹葉細縫映在玻璃窗上的微光,舞動的樹影隨著一陣陣的強風變化著,我定定地看著這一切,想像身體跳躍到樹梢上緣

,腳步輕踏在草皮邊界,雙手垂吊在圍牆溝縫,然後,一個翻身跳下,落地的瞬間,鞋邊揚起一片塵沙,隨即又歸回土堆泥濘之間,但我卻一刻也不停留,頭也不回地拔足往山嶺的另一邊奔去
,黑暗暫時作為我的庇護色,公路上的路燈作為我去路的指引,然後像發了瘋似地往任何一個方向逃跑。沒錯,腳指頭起的水泡讓我意識到這一切並不是我的胡思亂想,事實上我正這麼做,正利用僅剩餘的體力,邁著一小步一小步的步伐往前疾走。

天空突然下起一根根細細雨針,冷颼颼的逆飛雨點飄進了眼睛,望向前方的視線開始朦朧,此時也漸漸產生了幻聽……


「喂!508342在這裡,快點!」

「不要跑!快停下來!」

「可惡,快給我抓住他!」

「踏踏踏踏踏踏踏……」腳步聲由遠至近響著。

……


來不及了,已經是極限了,被拉住的身軀再也無法前傾,停止的行進代表這個逃亡遊戲計劃正式結束。


醒來的時候,我已經躺在一張病床上,聽著外面醫護人員的嘮嘮叨叨,抱怨著病人的亂跑,擔憂著可能會引起的連鎖效應。待耳朵完全恢復聽覺後,眼睛才看見站在我眼前的好友小華,他淚眼汪汪地看著我,像是想要責備我的愚蠢,卻又佩服我的勇氣與天真,一時間的百感交集讓他無法決定該以哪句話作為開場。

於是,沙啞的聲音先從我的喉頭竄出:「我,失敗了對吧?」難聽的嗓音差點連我自己也辨認不出。

小華點點頭,依然沒有說話,可以想像得到大概是我的病情加重了吧,生命只怕就要回歸原點了,恐怕是看不到今天的日出了吧
?我轉頭看向外面陰沉沉的天空,本已虛弱的身體已經無法再支撐下去了,凝望著遠處所漂浮的厚厚雲朵,睜大的雙眼開始有點累了,沉重的眼皮在開開闔闔間掙扎,最後閉上。突然間,我看見了太陽。


「醫生,快救救他!」小華慌慌張張地扯開喉嚨大喊。

一群醫護人員急急忙忙地在逝去的病人身上急救,然而靜止的心跳聲就像永遠的休止符般,再也無法有跳動的可能。在圓圓大大的手術燈照耀之下,病人的臉上掛著一絲笑容,非常安詳。


我們生了一種病,就連再優秀的醫生也都束手無策,那種病的名字叫「年老」。

TO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