烏奴奴曰

 

 

 

伏魔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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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伏魔客

細雨連綿,泛於天際的白光隱隱若現,街角的幾處攤販紛紛收下遮陽的斗篷,用衣袖捧起了書畫,幾名文弱書生立時奔躲進客棧騎樓之下。沒多久,轟轟雷聲作響,膽小的姑娘們忙掩起了耳朵
。就在大夥對於這冬日突如其來的飄雨覺得奇怪而議論紛紛之時
,一名佩劍的斗篷客望著天空,喃喃自語道:「這天氣,還真是好呢!」

抱著小孩的大嬸聽見,只當是對方在冷言譏諷,還禮貌性地答腔道:「是啊,再好不過了,就差沒刮大風了,不知道這好天氣會持續多久呢……」

話還未說完,斗篷客竟踏出客棧,冒雨而行。眾人見之嘩然,一位好心的大叔回頭拿起牆壁邊擺放的一支竹傘,欲遞給對方,然而,才一會兒工夫,斗篷客已不見人影,沒人知道他的下落。


雨勢絲毫沒有減小的趨勢,相反地,一圈圈的漣漪在地上此起彼落冒起,與之頻率相應的,是一步步踏於水面上的足音,來人腳尖輕點於水圈漣漪之中,不輕也不重,不快亦不慢地,以同樣速度前進,奇的是草鞋竟未沾染一點濕,從天而落的水滴似乎以他身軀為中心漫散開來,原來竟是剛才消失無蹤的斗篷客。

斗篷客張望四周,映在他眼簾的世界與常人不同,烈日艷陽高掛晴空,街道巷弄間人來人往,然而這一幕幕景象卻呈黑白分明,那些忙碌的人兒面色槁灰,一身素白,斗篷客知道那些就是師父所說的『鬼客』。

本來,『鬼客』與『生人』各自在身處的陰間、陽世,互不侵犯
。然而,偏偏有些枉死的『鬼客』不肯罷休,留戀癡纏人間,迷惑人心,也因此,太平盛世苦短,戰亂紛擾不斷,歷屆君王沉淪於美酒女色,奸佞小人為逞一己之私,陷害忠良,可悲,可歎!枉死的鬼客日益增多,徒留受苦受難的百姓,依然在亂世掙扎求生。

有鑒於此,師父特自創門派,挑選出能看穿陰陽二界、擁有堅毅心志之人,從小訓練他們武藝,更重要的是,他們必須學會放棄情感,不哭不笑,無欲無求,唯有這樣,方能不受妖魔的誘惑,伏魔降妖。然而,民間甚少有人聽聞此派組織,有些在江湖上混得資歷較久的,也只知他們自稱『伏魔客』,而斗篷客即為其中之一。

此刻,他正於趕去牛家庄的路上,目的只為了一個人,一個和他擁有相同能力之人。

然而,他還是遲了一步。泥濘的土壤堆上積存著鮮紅的血漬,越往上坡攀去,越見一窪窪的血坑。

「糟!」斗篷客自知情勢不對,提起一口氣,踏著岩壁疾行。就在牛家庄的路牌前,見到一名死屍橫躺於上。

斗篷客止步,將死屍自路牌上卸下,是一名大腹便便的婦人,只見下手之人十分凶殘,刀法快且俐落,自婦人髮髻之處,一刀中分,就連肚中骨肉也被剖開,毫不留情。斗篷客搖了搖頭,將婦人安置於旁後,又往庄內邁進。

樸實的茅草屋下,竟遍佈著一具具屍體,有男有女,有老有少。站在屍體旁的是一個個低垂著頭的『鬼客』,他們表情悲淒地望向那些死去之人,對於那些即將邁入鬼界的人來說,『鬼客』並不感到欣喜。

斗篷客壓抑著激動的情緒,試著以平靜的語調詢問:「他,在哪裡?」

『鬼客』們噤聲,不敢作答。

斗篷客再也按捺不住,高聲怒喊:「快告訴我,他在哪裡?」

無所適從的『鬼客』們不想捲入這場紛爭,索性化成了輕煙遠離


斗篷客輕嘆一聲,是的,他早該知道的,『鬼客』都是膽小的,對他們來說,只要徘徊到他們的罪業去除之後,也許就可以解脫,於是他不再求援,抽出腰間的佩劍,刷的一聲,鏗鏘有力,迴盪於死寂的村莊之間。

劍身一出,立即劇烈抖動,彷彿感受到先前的殺氣與恨意,佩劍竟脫手而出,斗篷客大驚,立即尋劍影追去。

靈劍在小巷之間左彎右拐,像是在指引斗篷客方向,直到一間簡陋的破舊屋舍前,劍身止住,停於半空之中,斗篷客見狀納悶,握起了劍柄,當下用力踢門。

砰的一聲,門被踢翻裂開,原來房內有一個妙齡女子,見到斗篷客闖入,一臉驚惶地直往後退,她手握利剪抵住喉前,嚇道:「
別……別過來,我絕不會屈服於你們的妖術。」

「姑娘,莫要誤會!我和那群魔人並不是一夥的……」

女子的臉龐淌著斗大顆的淚珠,楚楚可憐道:「我不會再相信你們了……都怪我傻,要不是聽信你們一面之辭,我又怎會帶你們回庄,誰知道你們不由分說,見人就殺……」

「你可以告訴我這究竟是怎麼回事嗎?」

女子望著斗篷客手上直指的佩劍,心有餘悸,不敢應言。

斗篷客知道對方誤會了,迅即將靈劍回鞘,表示自己的善意:「
姑娘,我真的沒有惡意。」

斗篷客朝女子攤手一伸,終於,女子也不再堅持,將手上的利剪交付對方,幽幽嘆道:「也罷,現在我是生是死,都沒有差別了
。如果大爺夠憐憫慈悲的話,就讓我同爹爹娘娘一起共赴黃泉,珺兒就是作鬼也會感激大爺的。」

「唉……你要是知道作鬼的苦,就不會這麼說了。」

珺兒似懂非懂地看著斗篷客,並不明白箇中意味。

斗篷客知道常人若是見不到『鬼客』,是不會相信自己所說,是以也不再多作解釋。「珺兒姑娘,可以請你告訴我,牛家庄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嗎?」

珺兒點了點頭,開始詳述:「天一剛亮,我便同爹爹一同去市集賣橙,然而今日天色陰陰沉沉,烏雲密佈,來買橙的人不多,正當我與爹爹打算收攤之時,來了一群人,說要買光我們竹筐裡所有的橙。」

「姑娘還記得對方長相嗎?」

「他們或蒙著面,或戴著斗笠,珺兒看不清楚他們的長相,只知他們約莫十人,高矮胖瘦不一,領隊的個頭較小,嗓音略為沙啞
,說話有氣無力,猜想或許已有一定歲數了。」

斗篷客忖思片刻,隨即道:「他們是否要你們帶路?」

珺兒大驚:「是啊,大爺怎麼知道。他們說最喜歡牛家庄的橙,想我們全賣給他們。爹爹一聽,自然歡喜,欣然帶他們回庄,豈料,一到庄口,他們就逼我們交人……」

斗篷客悶哼一聲,心裡暗叫一聲不好,難道魔與他的目標一致,都是為了尋找那個人而來,是以問道:「你們交了嗎?」

「沒,我們根本不知道他們要找什麼人。沒想到他們竟認為我們有意刁難,就逕自搜庄起來,後來就……」說著說著,珺兒又想起了當時的場景,難過得說不出話來。

「姑娘,莫要難過,過去的事已然過去了。」斗篷客攙扶起珺兒
,忽聽得木櫃中傳來怪聲,一時分心,沒想到佩劍竟被珺兒抽去


只見珺兒舉起佩劍指向斗篷客的脖子,斜笑了起來:「別動!」

斗篷客定睛一看,原先軟弱的珺兒自身上散發一股黑色邪氣。「
原來,屠殺牛家庄的人是你。」

「嘿嘿嘿……現在知道已經太晚了。」語畢,珺兒揮動靈劍一砍
,斗篷客早知對方動向,反手一制,欲奪回靈劍。珺兒身子一斜
,將佩劍抽出,直劈向斗篷客的身軀。

斗篷客不閃不避,兩指一掐,夾住劍鋒,珺兒登時受制,無法使勁。斗篷客見狀,橫腳一掃,珺兒腰際受創,身子一個不穩,跌跌撞向角落,佩劍又被斗篷客奪回。

珺兒不甘受辱,她一個迴旋轉身,連續翻踢,但斗篷客僅憑俐落拳法就足以將對方招勢一一化解。珺兒出招越發凶狠,臉上表情也越顯猙獰扭曲,斗篷客知道自己身負重任,也不再與其纏鬥,凝聚丹田氣,雙手在空中以奇怪的姿勢比劃揮舞著,忽然間,在雙手之間的空氣像被斗篷客操縱一般,逐漸凝成一股氣流,隨著斗篷客的手勢加快,氣流亦如急風般,越凝聚越強,風勢吹得珺兒長髮四散,單薄的身軀險些站不住腳。

斗篷客不急著將手中控制的氣旋使出,反倒平心靜氣地勸道:「
回頭吧,與魔道為伍,終不會有好下場的。」

珺兒一陣怪笑,聲音一改先前纖細,反倒是男人粗啞的嗓音:「
別白費工夫了,自古正邪不兩立,人魔不同路,你要殺便殺,我是不會降服的。」

「真要如此固執?」

對方不出聲,正表心意已決。

斗篷客雙手一舞,迴轉氣旋朝珺兒方向擊出,珺兒知道對方已中自己的詭計,笑道:「傻瓜,我得不到的人,你也別想得到。」

「什麼?」斗篷客不明所以。

珺兒沒有多作解釋,望著氣旋直搗向自己身軀,但卻絲毫不予還擊,默默含笑受死,此時,斗篷客還不知自己犯了什麼錯誤。

珺兒身軀被氣旋瞬間撕裂,一剎那,黑色的妖氣自珺兒身上脫出
,順著破落的窗戶飛出,慢慢蒸散,附身於女子身上的魔終於根除,女子的生命自然也與魔一樣,一併消失,這是被附身之人所不可免除的宿命。

珺兒一倒下,露出身後所擋住的褐色木櫃,沒多久,木櫃受到氣旋波及也四散裂開,沒想到櫃內竟藏著一名七歲男童。

斗篷客趕緊奔去,將男童扶起,但男童已然氣絕。斗篷客這才知道魔的詭計與殘忍,為了毀掉伏魔客的潛在一員,她不惜玉石俱焚,同歸於盡。可憐男童才小小年紀就斷送了性命,儘管是魔的陰謀,但畢竟是死於自己之手,斗篷客將男童口中的布條抽出,氣旋的餘力將男童稚氣的面容震碎,宛如鏡子般,一瞬間裂成了好幾塊。

斗篷客難忍悲痛,撲撲落下淚來,他解下身上的斗篷,為男童蓋上。斗篷客的長髮飄落,娟秀的臉孔有著水靈的大眼睛,這才看清斗篷客不過是一十五、六歲的少女。

「對不起。」少女愧疚地跪坐在男童屍體旁,就在此時,一個人無聲無息地潛入屋內,對方見狀出聲:「你不該哭的。」

少女猛然回頭,身後是一名身材魁武的清秀少年,她忙抹了抹臉上的淚水。「咦,沐藍大師兄,你什麼時候來的?」

「我不放心你一個人。雖然,師父總訓示我們幾個師兄弟把你保護得太好,應該給你機會磨練磨練,可我總覺得你太過軟弱,不夠冷血,這樣很容易上了魔的當。」沐藍雖然句句嚴厲,但少女知道大師兄的個性就是如此,面冷心熱。

「筱霓知道了,以後不會犯同樣的錯了。只是……可惜又少了一個夥伴。」

「或許是他與我們無緣吧。要成為伏魔客可不是一樁簡單的事,說不定死了倒還輕鬆。」沐藍有感於自己的身世,不覺脫口而出


是了,沐藍本來也是出自書香世家,自小聰慧的他本來應可過著與一般人無異的幸福生活,但是異於常人的超凡能力,讓他觀察到許多不應該看到的事物,『鬼客』便是其中一種,當同年齡的學童見他常對空氣說話,都當他是個怪物,不肯與他作朋友。

不懂得隱藏這樣的能力,很快地,鎮上便知曉了沐藍奇異的症狀
,沐藍的父母親也曾試著請遍各方大夫,但都查不出這到底是何種症狀。當朝天子曾有昭告,若有奇能異士妖言惑眾,均將遭逮捕入獄,誅殺。

鎮上的人們為免惹上殺身之禍,出賣了沐藍一家,對沐藍的父母親曉以大義不果後,便舉報官府,硬是將沐藍一家判刑,幸運的是,行刑當天,師父救下了沐藍,才得以逃過一劫。但是往後的人生呢?不哭不笑、對任何事物都不能憐憫、對任何人都不能放下感情,這樣冷酷的個性,沐藍並不是天生就作得到,但他必須盡力辦到,身為師父的大弟子,他不能讓師父失望。

「走吧。」沐藍攙起了筱霓,轉身就要離去,忽然床底下傳來一細小微弱的聲音:「哥哥,姊姊……」

「還有活口?」沐藍與筱霓互望了一眼,兩人同時朝床下探去,拉出了一個六歲綁辮子的女娃兒。

女娃兒一臉鎮定,走向男童之處,筱霓驚叫道:「別看!」

女娃兒並不掀開男童身上的斗篷,只是蹲在旁邊。「我知道,哥哥已經死了。」女娃兒的臉上看不出一點悲傷。

沐藍始終警戒,怕這又是魔的詭計,質問道:「你哥哥死了,難道你一點也不傷心嗎?」

「哥哥從小和我一起,一塊大餅,有時我同他,誰也捨不得吃,就擺到餅也爛了,哥和我才互相埋怨。」女娃兒想起舊時的美好時光,不覺笑出,筱霓這才注意到她和男童的長相酷似。

「你們是鸞生兄妹?」

「爹爹媽媽是這麼說的。」

「何以你一點兒也不害怕?你不怕我們和那些壞人一樣,把你殺了。」沐藍作勢恫嚇,但女娃兒並不因此畏縮,反倒坦言道:「
其實,我很羨慕哥哥。」

「羨慕?」

「我可以感覺得到,哥哥現在心中很平靜。」女娃兒始終維持平穩的語調:「我知道,他已經和爹爹媽媽在一起了。」

筱霓不顧沐藍的阻止,逕自往前。「你也可以看得到他們嗎?我是說,普通人看不見的東西……」

女娃兒回過頭來,點點頭,問道:「可以……帶我一起走嗎?」

「這……?」沐藍與筱霓愣了一下,不知該不該答應。

「拜託,我想成為你們剛才說的伏魔客。」女娃兒天真地要求。

筱霓心軟,也幫著女娃兒說好話:「大師兄,我聽說鸞生子多有心靈相通之能力,說不定那女娃兒也有同她哥哥一樣的能力,若是這樣,我們豈不是能將功贖罪。」

「慢……慢……慢……她很有可能只是為了替父兄報仇,才故意如此說,要知道一個無能力之人想要馴服妖魔,那無疑是白白送死。」

女娃兒偷聽到兩人所談,插話道;「我不怕死。」

筱霓為女娃兒的率直與勇氣所感動。「你……不後悔?」

女娃兒堅定地搖搖頭,突然間,她像是想起了什麼,直言道:「
不過,你們會殺人嗎?」

不待筱霓回答,沐藍搶先道:「不,只有魔才會殺人,而我們只殺魔,或是被魔附身之人。」

女娃兒如釋重負地笑了出來:「那就好了,請讓我跟著你們吧,我什麼都願意做的。」

「大師兄,現在怎辦?」

「這事我們也不能做主,先把她帶回去見師父吧,師父自有定奪
。」

筱霓點了點頭,抱起了女娃兒,柔聲問道:「小妹妹,可以告訴我你的名字嗎?」

「無雙,練無雙。」

「好特別的名字,說不定你會成為一個最不平凡的伏魔客。」筱霓打趣道。

沐藍默不作聲,先一步閃身而出,以飛快的步伐離開牛家庄,然而練無雙的名字與面容卻深深地印在他的心裡,揮之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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