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非一般公寓

她從公寓頂樓的天台俯瞰而下，灰濛濛的人行道依然那麼地蕭瑟冷清，不知從何時開始，她等了好久好久好久……終於，有個年輕的陌生人遠遠地走了過來。

邵孟凡從公寓一樓的門前抬頭仰望，看見那個染著橘子髮色的少女，她從那道隨時可能傾頹的護牆探出，上半身被風吹得搖搖晃晃的。明明聽不到任何聲音，他卻隱約感到自己之所以停止腳步，是因為被這個素昧平生的少女給叫住，然而也不知道為什麼，他又覺得彷彿只要對著她大喊一聲，她就會像個小情人般丟下那支你忘了帶走的鑰匙。

她與他的視線曾經短暫交會，然後一個揚起脖子，一個拉回目光，於是樓上與樓下，繼續守著高低不同落差的兩條平行線。

那只是一棟破公寓。

它被夾在一群雜亂無章的樓房中間，從空盪盪的陽台可以看出住戶十分稀少，門可羅雀。唯獨邵孟凡把這裡當作旅程的終點，他放下了背上的行囊以及手中的工具箱，卻沒有走進去，只停留在外頭打量著這間髒兮兮的五層樓公寓。米黃色的建築外觀上不是掉了漆，就是缺了幾塊磁磚，興建年代恐不可考，造型說不上美也說不上醜，總而言之就是毫無特色可言。

邵孟凡並不在乎這種小事，對他來說租金便宜才是首要考量，不過到底是不是有如傳說中那般物超所值呢？其實他根本沒親眼進去看過，這全是那個人告訴他的。

『那個人』便是他的死黨－苗仲豪，在邵孟凡等了差不多十分鐘後現身，他穿著七分褲，腳上一雙涼鞋，一點兒都不像要搬家的樣子。

「久等啦，真抱歉，睡過頭了。」

「喂，是你叫我把家當都一起帶過來的，你卻什麼也沒帶？你是真要搬還是唬我的啊
？」

「絕對認真！」苗仲豪一邊說一邊揉眼睛：「你又不是不曉得，我那些吃飯傢伙要是全扛過來多重啊，哪像你，一個箱子就搞定，我等下午跟人家借到車以後，才把東西一次載過來。」

「……好吧。不過我想再確認一次，租這裡的四樓，整層五十坪，每個月真的只要繳那麼低的房租？該不會有什麼古怪吧？」

「放心，我查過了，這棟公寓乾淨得很，既不是兇宅也不是輻射鋼筋屋。哎呀，反正進去看就瞭了，包你滿意。」苗仲豪說的好像自己就是房東一樣。

「話說回來，你付訂金也付得太快了吧！錢還是我先墊的哩！要是這房子……」

「安啦！安啦！」

苗仲豪主動幫邵孟凡提起袋子，兩人一前一後走入少了一扇鐵門的公寓內。踩著樓梯旋轉而上，在四樓前的那段台階明顯與其他樓層不同，似乎曾經斷裂過，後來才用水泥補填起來，接得十分粗糙。

那位一肚贅肉的房東站在玄關處嚼著檳榔，一臉懶洋洋的，完全不像在迎接新來的房客，不等邵孟凡兩人上樓，自已便先行走進屋內，人都不見就丟出一句話：「就你們兩個而已是吧！沒什麼問題的話，先付兩個月租金，就可以住下來啦！」

「啊，我忘了帶錢包，呃……凡，你先……」苗仲豪轉頭把手一伸，不過邵孟凡這次學乖了，他攤攤手道：「我想看過房子再給，行嗎？」

「OK，出錢的是老大。」苗仲豪痞痞一笑。

邵孟凡剛抵達門口，第一眼注意到的是門邊那枚電鈴的下方，鑲著一塊鐵製的綠色招牌。

「……尚好電視購物公司？阿豪，這是什麼啊？」

「這……我不知道。」

聽見兩人的對話，房東又從牆後走了回來，解釋道：「喔，這沒什麼啦，只是之前房客開的公司，別在意。」

「請問，他們為什麼要搬走呢？」邵孟凡似乎挺在意這件事。

「搬什麼搬，他們倒閉啦，老闆不但跑路了，還欠我兩個月房租哩！留下來的傢俱、器材跟那些商品，全被我拿去賣掉抵債啦。」房東刻意瞄了邵孟凡他們一眼，警告意味很濃。

「所以，這牌子可以拆掉囉？」苗仲豪技巧性地帶開話題。

房東用力吐了一口檳榔汁，抹抹雙手，企圖扳下那塊招牌，沒想到那不是用黏的，而是用螺絲鎖上的，只不過螺絲被牌子上的一層綠漆塗過，因此看不太出來。沒多久，他就很乾脆地放棄了：「……掛著也沒差吧！」

「感覺很不吉利。」邵孟凡向來是個重視感覺的人，認為即使是一點點小細節，也會改變周遭人事物的運氣。

「凡，沒關係啦，到時我們自已再拿工具拆掉就是了。」

邵孟凡點點頭，這才走進屋內。之前來過一次的苗仲豪，顧著與房東討論相關居住事宜，他則因為眼前這一間寓所而怔怔發呆，地板牆壁髒是髒了點，但比想像中的更寬敞，沒有任何擺設的空間讓它看起來不只有五十坪。左邊一排都是窗戶，採光通風都非常良好，整層格局除了一間浴廁與一間小儲藏室外，全部打通成一間大廳，依稀殘留辦公室般的設計風格。

「嘩！好大。」邵孟凡忍不住脫口而出。

「我沒說錯吧，怎樣，還喜歡吧！」

「嗯……」邵孟凡彷彿已瞧見即將從這裡著手所創造的未來。

「房東先生，我們之後會作一點室內裝潢，應該行吧？」

「幹嘛，你們不會也要開公司吧？」

「不是公司，是純屬個人的複合式工作室，我們兩個就是老闆兼員工。」

「什麼碗糕工作室，聽不懂。你們是做什麼的？」

苗仲豪拉起邵孟凡的手高舉道：「他是刺青師，手藝一流喔，以前在西門町擺攤的時候，客人對他的風評都很好喔！」

房東仔細一瞧，邵孟凡的左手背上果然有一個太陽圖案的刺青，頗為精緻，應是自己幫自己刺來打廣告的吧？

「我呢，是學電影出身的，準備在這裡開一間影像工作室。只要跟拍攝有關的Case，像是拍結婚喜宴啦、全家福照片啦，我全都接。」苗仲豪立刻就開始招攬起生意：「房東先生如果有這方面的需要，我們一律打七折優待。」

「喔，喔！」房東隨口敷衍了兩句，完全不感興趣。「我不管你們搞什麼，我只要求兩點：第一，準時繳房租；第二，別破壞房子。」

第一筆案子沒談成，邵孟凡的荷包反而要大失血，在他預付了兩個月房租後，房東連一刻也不想多留，邁著大步離去。

「這下子終於一文不名了。」邵孟凡倒了倒皮匣，一塊錢也掉不出來。

「別怕，還有我在啊！等我這個月失業津貼撥下來，還擋得了一陣子。」

「希望囉！」

「我寧願天天吃泡麵，也要先花錢把這裡弄得像樣一點。門面是最重要的，嗯，稍微佈置一下，肯定會是個超級酷的工作室喔！」

邵孟凡幻想著這裡不久將呈現的光景，暫時拋開了沮喪的心情，同意道：「是呀，房子雖然老舊，卻蠻有味道的。我們就用隔板分出兩間寢室，如何？」他不停在室內走來走去，用手指虛畫出心目中的隔局。

「前廳再分成兩塊區域，一邊給你，一邊給我。」

苗仲豪手一拍道：「對！我跟一個護士很熟，她說她們診所有多餘的布簾，我們可以拿來用，甚至還有壞掉不要的牙醫椅哩，你要的話我就去運過來？」

「這不賴，那我要囉。」

邵孟凡一路走到窗外，順便將頭伸了出去，可惜這個位置看不到什麼好風景。「這裡一切都很棒，唯一擔心的是……」

偶然往上一看，邵孟凡竟發現樓頂上，有一襲橘髮正越過外牆飄飛著。原來，那個少女還在呀？他心中不知為何竟還牽掛著這件事。然而由於角度不對，從這兒無法窺見她的身影。